回到卷珠帘,见那乱指路的小官还在让老鸨拎着耳朵骂,温言劝了几句,李玟走之前顺手赏了一块上好的玉环,老鸨乐得花枝乱颤,一张脸笑出厚厚的褶子来,见了海棠,笑逐颜开地让她回去歇息。

    海棠能休息的时候并不多,得了老鸨特许,飘飘然地回屋了,拿出一只狼毫小笔,细细地画起画来,明亮的天光照在她妆容厚重的侧脸上,竟照出几分清澈来。

    李玟不比无依无靠的李时,无论是身份还是能力都对纪纯钧有全方面的压制作用,于是回去的路上,纪纯钧也不像往常一样左右撩闲,听着李玟和云以驯的劝导教训,不住地点头应是。李时似是没有心情,沉默地像是一个护卫。李绯很想吃栗子,但是觉得自己边走路边进食好像有点破坏严肃的气氛,只好默默咽下口水。

    这次行动最终以纪纯钧答应再也不去卷珠帘告终。从那以后,纪纯钧在山下游荡,竟然时常能看见买栗子的李时,纪纯钧见一回笑一回,李绯狡猾地问:“下山的学子那么多,你怎么一看见他就笑?”,纪纯钧道:“你们不觉得,他顶着一张无欲无求的脸,站在人头攒动的街头买栗子,就非常滑稽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纪纯钧不是君子,是女子,她惦记着卷珠帘的酒,惦记着卷珠帘的茶,惦记着一双给她上胭脂的柔柔嫩嫩的手,惦记着姑娘们让人眼花缭乱的舞和琴,所以不到半年,痛痛快快地跟春风酒馆的大哥大姐们喝了两壶酒,纪纯钧借着三分醉意,趁着大雨人少,来到了卷珠帘。

    流沙河一战,铁甲军折了大半,又失了主帅,李景行拨了十万禁军,把雍王李璘调到流沙河。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年之内,李景行断断续续调了许多地方驻军到京城,铁甲军更是整个地被安排到了京畿地区。

    雍王是个只会附庸风雅的闲散王爷,到了流沙城,一不理政,二不练兵,三天两头的上书说自己水土不服命不久矣,求李景行放他回去,奈何他以往在朝中也是个说不上话的,一时间无人帮他说话,李景行便理直气壮地置之不理。

    自从一年前参旗奇迹般地帮了玉井一把,两国联合奇袭铁甲军,突破流沙河直接占了国境线上三座城池之后,玉井的野心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爆发开来,不仅直接拒绝了本应和参旗瓜分的城池和金银,这些年更是不断积蓄力量,层层突破大李西边的防线。

    参旗因为玉井的失信而暴怒,他赶紧带着兵马回到自己的老巢,派人向大李送上认罪书和宝物百种,表示自己是受玉井胁迫才越过流沙河,李景行刚和天庾签完和平条约,看到认罪书大喜过望,很大度地赦免了参旗的罪过。

    天庾地少人稀,总共也不过十万人,短短几年时间,已经到了全民皆兵的地步,横山离京城虽近,消息传的很快。不过几日的功夫,玉井打到嘉陵关的消息就传到了书院。大多数人心里不以为意,这些年边关你来我往的,就没有一年不打仗,更何况,胜败乃兵家常事,就算是嘉陵关,也离京城十万八千里呢,总归是打不到京城来的。

    所以这事也只是茶余饭后实在无话可聊时的一点谈资。十分在意的只有李时,大热的天儿,李时身边冷的像六月寒霜,冻得向来热闹的饭桌都冷却下来,周茂忙着琢磨新招式,纪纯钧溜下山喝酒,李绯在和杨野琢磨一个新药材,应不识让许焕初拉去画图,饭桌上沉闷的像外头应下而不下的雨。

    天一黑雨就猛地下下来了,一扫白日的灼热,夜晚降临的突然,还留几道闪电来照亮,纪纯钧没穿蓑衣,也没带伞,仗着如燕轻身和极快的身法在大雨里穿梭,反正到了卷珠帘,会有温热的水桶和让人浑身酥软的手指洗去一切疲惫。

    纪纯钧穿一身利索的黑衣,混在夜色里头,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纪纯钧抄了近路,没走正门,找了个以前没走过的小窗翻了进去。

    没人发现她,她进的是个蜂巢一样的回廊,和前堂一样的红漆红木装饰,房间却很小,门挨着门,大多早掉了漆,有些腐朽的地方已经长出了青苔,像极了砾城里灶脚的颜色,大多数门关着,隐隐传出咿咿呀呀之声,有几个门坏了,隐隐透出光来,纪纯钧猫着步子透过缝隙去看,只见男人挺着肚子压在女人身上,发出低低的哼唧声。纪纯钧心里一阵恶寒,拔腿就走。

    砾城民风开放,讲男女之事的书不少,甚至还有画册子,纪纯钧看的也不在少数,心里虽对男女之事有一点曼妙的幻想,但以前若是在卷珠帘遇上嘴里不干不净胡闹的客人,她能骂得比人家还脏,今日第一回见了真的,想起那皮袋子一样瘫软的男人,差点把刚喝的酒吃的菜都吐出来。

    纪纯钧身上湿透了,心里更是烦躁,半年不来,卷珠帘的格局好像变了些,她左绕右绕,找不到去前堂的路,看见好些生面孔,纪纯钧怕新来的看见她湿漉漉地进来,大惊小怪反而麻烦,也都躲着,好容易看见个眼熟的,还是海棠身边的侍女,纪纯钧松了一口气,招呼道:“小葵!”

    小葵也是个顶顶漂亮的姑娘,所以才能在海棠身边伺候,纪纯钧眼见她比半年前又长开了些,穿得衣裳也比原来漂亮,只是眼下乌青,像是睡眠不足。小葵不等她说话,猛地扑跪到她面前,一下子哭出来:“长缨姑娘!你可算来了,求你救救海棠,救救她!”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了上心头,纪纯钧一把提起小葵来,喝道:“她怎么了,你把话说清楚?”

    小葵一把拉起她的手,道:“有位大人出重金买海棠姑娘的初夜,妈妈说她早到了年纪了,但海棠姑娘不肯从命,妈妈就就”

    纪纯钧只觉得方才纷乱如麻的心绪都直直往脑子上涌:“她人在哪?”

    小葵飞快地把纪纯钧带到了后边的一个柴房,天边正好响起一声闷雷,仿佛震的地面都颤了颤,纪纯钧抬腿一脚踹开了锁着木门,一块墙体直接从门锁处落了下来,吓了屋内众人一跳。

    那汉子手上刚要挥下去的鞭子也停在了半空,纪纯钧把小葵头上簪子一拔,下一秒钟,那只拿鞭子的手就被钉在了墙上,那汉子“嗷呜”一声撞到墙上,重重的身子往下一坠,把钉在墙上的手扯了下来,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腕吱哇乱叫。

    老鸨被吓得大叫了一声,仿佛受伤的是她一样,叫声又尖又利,活像一只扑棱着翅膀的鸡。纪纯钧看了一眼旁边双手被吊起来,身上已经被打的衣衫破碎的海棠,阴恻恻地冲老鸨一笑:“妈妈好久不见啊?”

    老鸨看清了来人,陪起笑脸:“长缨姑娘这”

    她还没所完一句囫囵话,纪纯钧不知哪里摸出来一把刀,朝着老鸨反手一扔,老鸨瞪大了眼,凄厉地嘶鸣一声,旁边的护卫们自知加起来都不是纪纯钧的对手,僵僵地在旁边站着。老鸨以为自己要在这刀下一命呜呼了,却听见耳边有刀锋嗡鸣声,接着便感觉有人将她脑袋一拽,撞到了墙上,抬眼一看,一把小刀深深地插进她高耸的髻子里,把她钉在了墙上,老鸨自知死处余生,浑浊的眼泪和着脸上的□□往下流,纪纯钧喝道:“你好大的胆子!谁让你打她的?”

    老鸨到底是历经风霜的,这份上了还能有条不紊的回话:“姑娘你别拿老奴撒气呀,这小贱海棠姑娘她又不肯嫁人,都到了这个年纪,岂有不接客的道理啊!”

    纪纯钧道:“放你娘的屁!哪条律法许你滥用私刑了?”

    纪纯钧课上从来没好好听过,其实对大李律法不甚了解,故没说她逼人接客的事,特意挑重的滥用私刑来唬人,没想到老鸨似乎是看出了纪纯钧很讲道理,反驳道:“我的姑奶奶,这又,这又不是在军中,哪叫滥用私刑啊,她身契都在我手上,就是打死她也使得,要在别的店里,早几年就打死她了,哪由得她任性妄为到今天,姑娘到外头打听打听,换了谁都是这么说”

    纪纯钧怒极反笑:“那依你看,是我不该干涉你啦?”

    老鸨一缩脖子:“老奴不敢。”

    海棠突然低低唤了一声:“长缨别动手了。”

    吓呆了的小葵赶紧去解她身上的绳子,纪纯钧把老鸨头上的刀一抽,问:“赎她的身契,要多少银子?”

    老鸨立马笑逐颜开起来:“一千两。”

    纪纯钧狠狠瞪她一眼:“三日后我带钱来接人,若海棠姑娘有一根头发的闪失”她说着将刀一转,刀竟不知让她收到了哪里,“我要你的脑袋!若有人还来问,你就说是三殿下要人。”

    老鸨哪里还有不答应的,连连应是。纪纯钧把海棠打横抱起来,送回了她的屋子,老鸨马上就喊了丫头来上药喂水,殷勤的很。

    纪纯钧把老鸨轰了出去,那汉子不知用的什么手法,把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打的几乎疼晕过去,身上却不留一点伤痕,小丫头上药也是熟练。纪纯钧趁着这功夫,在海棠屋里看了一圈,桌上梳妆之物散了一地,窗户像是许久没开过,想来海棠让他们关了也有几日了。

    纪纯钧把窗户打开一点,有淅淅沥沥的雨溅进来,雨溅到屋里,打湿了屏风脚下的一幅画。这画已经裂成了两半,上头是一个落日下挥剑直指前方的少年,眉眼还有几分眼熟:“这是”

    擦药的小丫头抬眼一看,忍不住轻轻嗤笑了一声,海棠苍白的脸突然泛出点点羞恼:“你”。纪纯钧本能地感觉这一笑含刀带刺,冲小丫头一抬眉毛:“你擦完了没有?擦完了出去。”

    小丫头赶紧出去了,纪纯钧再看两眼,这一双丹凤眼,这一点泪痣,这一把长剑:“李时?”

    海棠久在风月场,谈情说爱都是信手拈来,现在却红透了脸,许是急的,许是羞的:“长缨,我不是不是想”她憋了一会,像要撞开一扇封闭多年的门“我不是想攀附权贵。”

    纪纯钧怔在原地,那就是说,她画的,真是李时。

    海棠好容易打开了大门,情感如洪水一般倾泻而出:“好长缨,姐姐跟你说的是实话,我确实确实很景仰他,但不是倾慕,不是男女之情,你懂不懂?”

    “是一种可是说是欣赏,可以说是羡慕,我听闻他少年上阵,打服了天庾,我打心里景仰他感激他,我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我是他,我是骠骑大将军的女儿,是不是也能像他这般扬鞭策马,保家卫国,你,你能明白吗?”

    纪纯钧怔怔的:“所以你那天弹塞下曲,是想让他不要一蹶不振?”

    海棠激动起来:“等我死的时候回想起来,我的琴音曾激励过这么一个人,那我这一辈子也值了。”

    海棠忽然又凄凄地笑了起来:“哈哈其实不至于此的,其实不必的,哈哈哈哈,若不是我拖了两年不肯嫁人,也不至于有今天,可是可是我是名门京城的海棠,我是花魁,我怎能做笼中的歌鸟?”

    海棠笑着笑着,笑出一脸的泪来,落到纪纯钧手上,烫得她心慌:“她们还笑我怎么敢肖想大将军的儿子,真真可笑至极,我们这些人啊,长得好些的,就学琴学茶学舞,整日里陪酒卖笑,哄着一个官,就到人家家里去做小妾。”

    “倘若是小官让男子看上了或是姑娘让女子看上了,连妾都没得做,等到玩腻了,就放在院子里孤苦一生,哈哈哈哈哈,都说我们脏,偏偏,偏偏每个刚被买走的,都觉得人家是真心以待,要和自己白头到老,你说,天真不天真?”

    “若是长得不好,打小便日夜不休的干杂活,大了便夜夜接客,等到病死了也攒不够赎身的钱,哈哈哈,我啊我啊,若是能活到年老色衰的时候,大约也就成了下一个老鸨吧,哈哈哈哈哈,早知道就嫁给前年要娶我的那个员外了,他人也实诚,做个小妾平安一世也没什么不好。”

    海棠平日的温柔魅惑都化在了窗外的疾风骤雨里,泼天的大雨洗净了天上的云,洗净了街上的路,洗出她骨子里的三分疯狂,她一直笑:“可是,可是,我不甘心,哈哈哈哈哈可是可是啊”

    纪纯钧轻轻抱住她,抚了抚,强忍住眼上泛出来的涩意,颤声道:“别怕别怕以后,你想去哪,就去哪”

    海棠最后拉着她的手睡了过去,似乎真是神志不清了,一直在轻轻念叨:“小长缨,别学姐姐,别学姐姐”

    纪纯钧拒绝了老鸨送到手边的蓑衣和伞,冷着脸出了卷珠帘,走出几步,背后还传来似乎永不停歇的歌舞欢笑,一阵一阵,和大滴的雨前后夹击,冻得她手脚发麻,她慢慢踱到春风酒馆,不愿让人看见自己这幅狼狈样子,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翻到后厨,随手拿了一壶酒,放下一点碎银子,又不着痕迹地溜了出去。

    酒是好酒,没喝几口身子就沸腾起来,雨落在身上也一点儿不觉得冷,纪纯钧到了这份儿上,也顾不上节省,左右明天放假,走到客栈门口,又觉得赎海棠的事还是应该趁热打铁,以免多生变数,不如今晚就回去跟李绯商量。

    她边走边喝,扛着雨幕,脚下生风地走到了书院,这酒出奇的烈,再加上她白日就喝了不少,方才一直压着醉意,这会儿一齐漫到脑子里。

    她这一年切磋遍横山学子无敌手,当然有些人是打都不打直接认输的,有些人是不肯跟她动手的,纪纯钧统统当他们认输,自封了横山第一,事实上,她现在对上周茂都能反击几招了,这封号倒也不很虚。

    就算是醉了,小小一张残月罟也拦不住她,她熟练地越过了残月罟,却没想起来,就在上上个月,一个体弱的学子在残月罟上吊了半夜受了寒,连病了半个月,于是李玟牵头,一群学生自请轮流夜守残月罟,把吊在残月罟上的人放下来去替杨野磨药草。

    萧恕同允了,所以纪纯钧看见雨里走出个左手撑伞,右手执剑的清瘦少年——正是李时。

    李时的剑挽在身后,看见个拿着酒壶浑身湿透的纪纯钧,把伞移到她头上:“跟我走吧。”

    纪纯钧抬手拿酒壶指着他,甩了他一脸的雨水:“哈哈哈哈哈,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李时冷冷道:“你夜半方归,跟我去受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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