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李只要不是太偏僻的地方,一般都是有道观的,这不太偏僻的地方,显然不包括北方边境的砾城,纪纯钧不仅没进过道观,还对道士很不屑,要是命由天定,那人还要努力干什么,什么“信者灵,不信者不灵”,简直是可笑至极。纪纯钧信的,从来都是砾城流行的画本子里写的“我命由我不由天!”这话说出来狂妄至极,但纪纯钧心里切切实实是这么想的。

    所以纪纯钧从来没信过道士,更别说应不识一个富家公子了,又不好驳应不识的面子,只当他是乱说,不屑一顾地坐着。

    过了几日,李时略显激动地背着新的残月罟回来的时候,惊得纪纯钧呛了一口水:“师兄!我按你说的试了,真的能行!”

    李绯仿佛是自己做出来的一般,感同身受地傻乐,应不识本人却似乎有点惊讶:“真能正常运行?”

    纪纯钧奇怪地问:“这不是你自己算出来的吗?”

    应不识:“我又不是神仙,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我只能算出哪个地方‘生’的概率比较大。”说完这话又觉得纪纯钧大概是听不懂,补充道:“也就是残月罟最弱的地方大概率在哪里,所以把这些地方改了。”

    纪纯钧呛得差点咬到自己:“所以说你在根本不懂原理的情况下,找出了残月罟的弱点?”

    应不识含蓄道:“只是概率,刚巧准了一回。”纪纯钧才不信,坚定地认为应不识作为许焕初之徒,偷偷把机括融会贯通了,再装道士来骗人。

    不论她信不信,升级版残月罟总算是在几人合力下完工了,赶在入冬之前,就混在许焕初各式各样的新机括里送到了兵部。

    纪纯钧听李时讲了一回,对残月罟了解了个七七八八,不出半月就彻底突破了书院的限制,周茂忙着跟许焕初研究武器上的机括运用,还有书院里杂七杂八的事宜要处理,没空理她,纪纯钧便彻底地无拘无束起来。

    等到放了冬假,李绯和应不识等人胆子也大起来。一开始还只是去山下游一圈,看看年前的热闹,买些吃食玩意回来,后来不知被什么勾了魂,几日几日的不回书院,李玟出了书院是德才兼备、文武双全的太子,进了书院是门门课都拿甲等还谦虚守常的好学生,无论是作为兄长,还是作为书院名亡实存的纪律管理者,都不得不管上一管了。

    其实按理来说,李玟的作为太子的权利,比萧恕同这个已经请退的宰相高得多,但李玟极守礼法,在萧恕同面前一向伏低做小,大事小情都要请示萧恕同的意见。李玟几回抓着喝的酩酊大醉的纪纯钧等人,去报院长萧恕同,萧恕同上了年纪,再没有年轻时的盛气,再加上身边有个乖巧又优秀的李时,对小辈更是习惯性地和颜悦色,左不过随意批评几句,罚抄几遍书了事。

    李绯眼里有了别的就没了兄长,丝毫不把李玟的劝告放在心上,杨野向来也没什么脾气,甚至会托李绯带些漂亮的布料回来。李玟痛心疾首,念及萧恕同大约是不愿同小辈发火,以免显得自己严厉,很懂事地没再去烦萧恕同,组织起一些素日发奋读书,恪守院规的学子去山下逮纪纯钧等人。

    要说起书院的院规,还是先帝和前朝的官员拟定的,从几时起几时睡到房屋陈设,从饮食内容到奖惩制度,可谓是方方面面、完完全全地限制了学生们的行动,渐渐地,书院的规矩就成了一把时灵时不灵的剑,先生需要找由头罚学生时灵,先生自己违反了不灵,学生真闯出祸事来灵,犯了错而没被发现便不灵。

    但托着书院的院试规矩,进来的大多是名门子弟,修身学习之气蔚然成风,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大事。但完完全全记住并遵守书院规矩的,却是少之又少,其中就包括李玟和李时。于是李玟这次组织,便少不了拉李时加入。

    李时听完李玟等人的劝说,果断地和他们一同踏上了救同窗于泥潭的道路。

    李玟名声好、威望高,他一发话,愿意为书院的良好学风出一份力的人不在少数,有事没事想往他眼前凑的更是不可枚举,众人筛选讨论一番,发现包括李时在内的许多学子没下过几回山,只有李玟和李时长久以来协助萧恕同完成与山下的物资对接、信息往来等事,还算熟悉。

    考虑到没找到人自己走散了反而不好,最终也只有李玟、李时和工部尚书之女云以驯下山拿人。

    三人衣冠齐楚地下了山,又是一番新奇的别样景象。平日里都是带着队伍骑马过街,街上行人纷纷避让,他们心思也不在这些人上,人再多也恍然不觉,今日徒步到街中,忽觉人声鼎沸,热闹的街市要把小小的三个人吞进去。

    三个人还齐齐整整地穿着校服,面容整肃地四处查看,左边是和卖果子的摊贩讨价还价的娘子,右边是大声吆喝的酒家,显得三人十分突兀,三人凑到一个炒栗子的小贩面前,云以驯正要开口相问,旁边忽然横过来一个光着上半身、肩上搭着条汗巾的大汉,跟没看见三人似的,大嚷道:“老板,来一斤栗子!”

    炒栗子的是个看着极和善的老人,熟练地抄起盒子装栗子:“来哩!又给儿子买栗子来啦?给你多放点呐!”

    大汉伸手把栗子一接,一边擦着额上酸臭的汗珠,一边操着怪异的口音絮絮叨叨:“小兔崽子长得一日赛一日快啦,不是要吃这个就是要吃那个,烦死老子了”

    三人不能完全听懂他说的什么,也不好打断,人都站这儿了,只能耐着性子等他俩唠完,那汉子说着还拿起汗巾子甩了甩,差点扬到云以驯脸上,那汗巾黑黢黢地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云以驯怕踩到身后的李时,一时闪避不及,李玟机敏地拿扇子一挡,那扇子开得力道大,撞开了汉子的汗巾。

    汉子这才注意到三人,冲炒栗老人笑道:“老子不挡你生意啦,走啦走啦!”

    老人欢欣地喊了声:“下回再来!”又笑眯眯地问三人:“三位是书院的学生吧,要多少呀?”

    三人沉默了一下,李玟道:“要三盒。”

    云以驯趁机问:“老人家,您有没有看见别的学生就是穿我们这身衣裳的?”

    炒栗老人飞快地装好栗子,拍了拍脑袋,思索道:“要过年了,这学生可就多了我上了年纪,也记不住,不如你们去前头春风酒馆问问”

    李玟把栗子接过来分给两人,放一块银子在案上,谢了老人,三人直直地向老人指的方向进发了。临近年关,好容易雪停了,还是冷得很,北风在狭窄的街巷更加凶猛,呜呜叫唤着要把街上的小摊都吹走似的。但街上人多,一下子在这冰天动地里撑起一片喧嚣来,家家户户都出来买年货,街上卖什么的都有,三人目不斜视地杀到酒馆门口,手上的栗子还是一点点地散尽了热气。

    刚到门口就有小二上来迎:“一楼风大,三位上二楼吧!”云以驯连忙道:“我们并不喝酒,是来找同窗,请问是否见过书院的学生?”

    李玟补充道:“三四个人,里头有个粉衣小姑娘。”李绯嫌校服布料不好,从来不穿,赵皇后派人送了好几回衣裳,反正洗衣服可以用李时和应不识做的机括,李绯便放心大胆地穿自己的衣裳,大概年纪小的女孩儿都喜欢粉色,李绯大多数衣裙都是粉的,招摇地像是漫山遍野开起了粉红的花儿。

    小二听了这话,一拍大腿道:“几位找的可是长缨姑娘,她身边总跟着个粉衣的小丫头呢!要找她,得去‘卷珠帘’啊!您听我说啊,您从前边那家茶楼拐过去”

    三人一听‘卷珠帘’,哪还有不明白的,院规中明明白白写着,书院学子禁止出入‘卷珠帘’,萧恕同曾经出于严谨,想把‘卷珠帘’改成青楼,但横山这么多年,也只有‘卷珠帘’一家青楼独大,而且生意一向红火兴旺,没有一点儿要衰落的迹象,是故一直没改。

    学生们可能不记得别的规矩,但正是好奇的年纪,把‘卷珠帘’三个字牢牢记在心中,反复琢磨几回,碍于名声,从不敢真的进去,倘若吵起架来了,气急败坏的时候或会说对方去过‘卷珠帘’,一般不是真气急了没别的话可说,学子们也从不拿‘卷珠帘’来骂人。

    李玟听了这话,一向温润如玉的脸瞬间暗沉下来,也不理那小二,一甩袖子就走。李时和云以驯也是脸色一变,快步跟了上去。

    李玟一把掀开‘卷珠帘’门口层层叠叠的帘子,一脚跨了进去,李时和云以驯略一犹豫,也跟着跨了进去,帘子一开,扑面而来的就是阵阵香风,大红的墙面地毯混着灯光晃得人眼睛疼,明明是大白天,店里也不见阳光,昏昏暗暗的传来些碰杯调笑声。

    三人一进来,就有一个老鸨领着几人上来招呼,一个俊秀的小官许是看云以驯长得温和可亲,便大着胆子伏到云以驯肩上来,云以驯一惊,猛地将他推开,喝道:“放肆!”

    老鸨见他们这样子,有几分慌张,一边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一边小心赔笑:“几位这是”李玟打断他:“好大的胆子!谁允许你接书院的客人?!”

    老鸨哎哟一声,夸张地哭起来:“冤枉啊!我们哪敢接书院的客人啊,这进进出出,穿着院服的老娘就见过你们,哪来的什么书院的客人哪?”她哭了半天,眼泪也没有一滴,李时一把拉过旁边的小官:“纪纯钧在哪?”

    李时虽然年轻,可到底在军中待过,身上带着股杀伐之气,小官吓得一颤,本能地给李时指了个方向,颤着细细的声音道:“二楼左边第三间”。三人拨开人群,疾步如飞地往二楼走。老鸨狠狠地等了那小官一眼,身边一人早就抄了另一条路,急急忙忙地去通知第三间房里的人了。

    李时李玟二人常年习武,明明是用走的,转眼之间就闪到了第三间房门口,报信的人刚上楼,就见他二人已堵在门口,老鸨急忙忙地跟在后面,还想再拦,李玟不怒自威地看了她一眼,老鸨不知道三人身份,也清楚书院学子都是非富即贵,被这气势吓得一缩,三人见到房门只是虚虚掩着,并未上锁,松了一口气。

    李玟一脚把门踹开,意外地被一阵冷风带起了头发,把脑子里刚刚吸入的香风暖气洗得干干净净。屋内几个人转头来看。三个人看到了两张唇红齿白的熟悉脸孔,只见两个小官正在帮李绯和纪纯钧上胭脂,应不识正歪在旁边和一个姑娘下棋,并不看他们。两双乌黑的眼睛映着胭脂的红,泛出几分潋滟来,和着凉风清清洌洌地看向他们,再干净也没有了。

    李绯不会看人眼色,发愣地看着他们,纪纯钧跳下椅子来,越过二人,一把把云以驯揽进怀里:“来就来嘛,还给我们带东西,下次直接来就是,客气什么。”云以驯身子一僵,风凉得很,纪纯钧身上却暖和,手一松就让纪纯钧拿走了栗子。不好说什么,木着脸让纪纯钧拉着坐下,李绯看见栗子盒,高兴地往李玟身上扑,还以为李玟回心转意来卷珠帘陪她玩,左一个皇兄又一个皇兄喊得他一颗心零零乱乱地软了下来。

    门外严阵以待的老鸨默默地拉上了门,杀气腾腾的气氛随着暖气的褪去一齐消散了。

    同应不识下棋的姑娘生的极妩媚,化着极精致的妆,眼角眉梢流转的情意像钩子一般,看着不过桃李年华,人却机灵得很,赶紧站起来给三人行礼,三人都不看她,她也不恼,自己施施然地起来,招呼人来上茶。

    纪纯钧热情介绍道:“这位便是卷珠帘的头牌海棠姑娘,还是京城来的呢,听说琵琶乃是一绝,我原是不配一听的,今天太子殿下大驾光临,不知姑娘赏不赏脸?”

    海棠笑道:“那是自然,只怕是呕哑嘲哳,不能入耳。”

    云以驯家中既没有歌女,又不常去宴会,听闻古来风流才子都爱流连烟花柳巷,因此传出不少“眠花宿柳歌尽风尘”的佳话来,心里好奇,面上却放不下,抢先道:“你随意弹一曲便罢。”

    海棠命人取了琵琶来,沉思片刻,抬手一抚,纪纯钧就觉得不太对劲,她虽不懂,可海棠往常弹的都是些柔婉动人的曲子,几日不过开头,就已有金石铿锵之意。但海棠历经风尘,一向聪明,纪纯钧怀着三分疑虑,仔仔细细地品味起曲中意思来。

    海棠指法极快,指法翻飞之间,一张柔媚的脸竟散发出她从未见过的肃穆来,曲音出乎寻常的浑厚,像是咆哮万里的河,奔腾不息的沙,莫名让纪纯钧想到砾城昏尘蔽日的天气,想到强悍的胡人,想到跟着父亲伏击胡人时刀箭相击的嗡鸣声。海棠弹着弹着,整个人褪去了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媚态,像要化在这壮气凌云的一曲里。

    一曲终了,众人皆是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平复。海棠把颤抖的指尖埋进宽大的袖子里,浑然天成的魅惑又一点点回到身上,轻轻巧巧地笑:“奴家献丑了。”

    李时低低地问道:“这是什么曲?”

    海棠抬头看着他:“塞下曲。”

    李时握紧了拳,手上的指甲几乎要割破茧子,却不看她:“你弹得很好。”

    海棠似是松了一口气,又行一礼:“公子谬赞了。”

    云以驯心下不禁暗叹海棠的大胆,倘若她弹些靡靡之音,左不过就是惹李玟李时讨厌罢了,可她弹一曲《塞下曲》,分明是早知道李时身份,冒着戳他的痛处的风险展示自己的才华和风骨,虽然胆大妄为了些,却是非有勇有谋者不可为之。

    纪纯钧比她更惊讶,她先前从未跟海棠说起李时此人,海棠绝不知道李时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若是找旁人来问,多半会说李时是个杀伐果断、冷漠孤高之人,她就不怕李时觉得她在借曲讽人,一剑杀了她?

    顾不得多想,纪纯钧拍手叫好:“好曲好曲!真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四弦一声如裂帛啊!”

    应不识:“是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纪纯钧立刻反驳:“不可能!这首诗我听得最仔细了,万万不可能记错!”说完求助地看李绯。

    李绯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我也不知啊”的懵懂表情。

    应不识撇嘴道:“你问太子殿下。”

    李玟道:“恐是师妹记错了,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回书院去查一查。”

    海棠给李绯和纪纯钧一人包了一盒洗胭脂的膏子,恭恭敬敬地送走了一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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