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将近,京城内外已有了过节的气氛,心急的商贩已提前在店门口挂上了红灯笼。

    王府密室,影子周演难得有了笑容,“王爷,凉州的事情定下来了,影子十七已扶持徐总兵坐上了凉州刺史的位置。年关在即,徐总兵把消息压下来了,一时半会儿还传不到朝廷。”

    顾溪和点头道:“能瞒一天是一天,让父皇先过个好年。等开春了,徐将军那边传来捷报,此事不成也成了。纵使父皇心里再不痛快,也要顾及三军的感受。等时机成熟了,我会亲自向父皇解释。”

    徐将军的越俎代庖是他一手推动的,军中正值用人之际,父皇不敢妄动凉州,左右不过是骂他一顿,等他日后将功补过就是了。

    扶风榭内,沈书允正在清点从帑屋里搬出来的画,名画名帖共计有三百二十一张,其中有三十四张已被她收录在册,还有一年的时间,紧赶慢赶总能完成进度。

    已经收录在册的都被她挑了出来,有几幅特别合她眼缘的被她留下了,其他的都装箱后送去画铺,卖给有缘人,画分散留存,传到后世的可能性会更大。

    纸鸢从外面走了进来,“夫人,外面有客人求见,正在会客厅候着。”

    “客人?”沈书允停下了手里的活,拿帕子擦掉了手上的灰,从衣架上扯下一件斗篷套在身上,“不知是哪位客人?”

    纸鸢满脸不快道:“是二皇妃,中秋宴上她曾出口嘲笑您,我到现在还记着呢,要不是因为她身份尊贵不好得罪,我真想把她给轰出府去。”

    中秋醉酒,沈书允一觉醒来记忆模糊,倒是对二皇妃不甚在意。她对二皇妃的印象来自狩猎之行,那晚二皇子被迫断足,二皇妃悲痛不已,坐在一旁哭晕过去,被侍卫们七手八脚地抬走了。

    但二皇子自始至终,不曾看过她一眼。

    “来着是客,体面还是要给的,且听听她来做什么。”

    沈书允在纸鸢的陪同下去了会客厅。

    二皇妃一见到沈书允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沈书允吓了一跳,怔愣片刻弯腰扶她,她却不肯起身,眼中含泪道:“弟妹,我来是有事相求,你若不肯答应,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起来的,求你救救我女儿。”

    “你先起来,把话讲清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我没办法答复你。”

    纸鸢在一旁道:“是啊,倘若你想摘天上的月亮,夫人也要答应你吗?”

    二皇妃顿了顿道:“小女病危,我来府上,是想向弟妹借洛神医一用,神医若肯出手相助,或能救小女一命。”

    借洛神医一用?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仿佛洛神医只是一个可交易的物件。

    沈书允皱眉回道:“太医院名医云集,集众人之力,总胜过一家之言,您为何不去太医院求助?”

    二皇妃哭诉道:“小女的病实在古怪可怖,倘若闹到太医院,小女的名声就毁了,此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从前不懂事,顶撞了弟妹,今日我向弟妹赔罪,求你和神医救救小女。”

    她说完就磕起头来,力道之大让沈书允身心一颤,她连忙止住二皇妃,“纸鸢,去请洛神医。”

    也不知是何恶疾,竟会和姑娘的名声挂钩,沈书允对这位救女心切的母亲多了几分同情。

    二皇妃惊喜地抬起头来,连声道谢,沈书允忙止住她,“你不用谢我,我做不了神医的主,只能帮你问问。”

    洛神医心善,听到小姑娘情况危急,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二皇妃像见了救星一样叩谢他,他可受不起皇妃的一拜,连忙回道:“您快起来,能不能救还要看过病人病情才好判断。”

    二皇妃点点头,终于肯从地上起来,看着沈书允欲言又止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弟妹可否一同前去,小女的病实在难以启齿,还要有个见证才好。”

    如此棘手的病案,沈书允原就不放心洛师父一个人去,权贵之家只把他当成工具人,有用的时候奉为座上宾,倘若出了岔子,还不知要如何为难他。自己跟着同去,至少能帮着说上几句话。

    她点点头道:“救人要紧,还是尽快启程吧。”

    王府门口停着两辆马车,沈书允和二皇妃坐一辆,洛神医坐另一辆,一路驶向永华园。

    顾溪和交代完接下来的计划,大摇大摆地从书房里走出来,回到扶风榭,却没看到想见的人。派万千出去打探一番,才知道她和洛神医一起去了永华园。

    “好端端的,去永华园做什么?”顾溪和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顾景陌被迫断足,乃是他一手策划的,莫不是老二那边察觉到了什么?

    “西山之事,夫人不知情倒也罢了,洛神医怎么也没个防备?永华园的人来请,他便去了?就不怕这当中有诈?”

    万千交代了缘由,“听纸鸢说,是二皇妃亲自来求医的,若真有其他企图,不会这么明目张胆来请人吧。况且,还有影子和天机阁的人在暗中跟着,想来不会有事的。”

    “蒲州遭遇刺杀的事情你这么快就忘了?”顾溪和气道:“敌在暗我在明,前因后果尚未查清,怎可如此大意!这个洛神医,平日里脑子还算灵光,一遇上病患的事情就失了分寸!永华园是什么地方,叫他去他就去?”

    万千安抚他道:“这世上怎会有母亲拿女儿的名声开玩笑?王爷您消消气,属下这就带侍卫去永华园接应他们。”

    “还不快去!”顾溪和甩着袖子道。

    并非是他关心则乱,而是顾景陌的德行他实在瞧不上。此人张扬跋扈,与其舅父肆意敛财,暗地里做些鱼肉百姓的勾当。他本人更是极其好色,欺男霸女,空有一张好皮囊,骨子里却是烂透了。

    留着他,是为了稳住大哥制衡朝局,否则,顾溪和早该为民除害了。

    马车驶入了永华园,但马车上的人早已陷入昏迷,车里的暖炉、垫褥都浸过迷香,洛神医一上车便闻出了不对劲,但马车里还坐着一个小厮,在他出声呼喊之前就捂住了他的口鼻。

    洛神医被迷晕后小厮才放开手,心道:“这神医的鼻子果真比狗还灵,要不是坊主神机妙算派我在车里守着,只怕会坏了大计。”

    影子和天机阁的人一路跟到了永华园外,却在进园的时候遭遇了另一方势力,为首的蒙面女子站在屋顶上笑道:“诸位为何不走正门,偏要做这檐上客,你们不能再往前走了。回去告诉你们主子,王妃和洛神医已被扣下,安王爷手里有瑞王妃和桃花源勾结的铁证,还想保人的话,让周演来永华园。”

    影子愤恨地望着她道:“王妃若有差池,你们会后悔的。”

    那女子笑呵呵道:“王妃的命在我们手里,你们最好老实一点,不然,我可不保证那些铁证不会被呈到陛下那里。”

    影子兵分两路,一路留守在永华园附近,一路回去报信,天机阁的人观望片刻,也采取了相同的策略。

    白竹得知消息后顿了半晌,摇摇头道:“此事棘手,若以王府的名义去接夫人,那些证据定会被呈到陛下手上。即便能把人救回来,她也逃不过陛下的追责。王妃与周演私通款曲,是死罪。”

    也不知桃花源何时与二皇子结了怨,白竹皱眉沉思,是他漏掉了什么线索吗?

    探子问道:“那此事岂非陷入了僵局?夫人还能平安回来吗?”

    白竹想了片刻,露出了玩味的笑容,“这就要看夫人的眼光准不准了,她舍弃瑞王爷选择周演,也不知这周演舍不舍得为她冒险。”

    他顿了顿又道:“倘若周演真的赴约,或是有旁的意图,你们就助他一臂之力,这可是拉拢周演、除去二皇子的绝佳机会。”

    虽说二皇子腿脚残废,已与皇位无缘,但架不住他还有个野心勃勃的舅父,这样的人留在京城,终归是个祸害。

    探子点点头道:“属下明白。”

    沈书允和洛神医是被冷水泼醒的,他们被铁链子拴在了永华园的地牢里,顾景陌坐在木椅上,冷眼望着他们。

    “二殿下?你为何要抓我们?”

    沈书允只觉得莫名其妙,她与二殿下交集甚少,更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最过分的一次,也不过是因他冒犯在先,“失手”泼了他一杯酒,何至于处心积虑地将她骗来。

    顾景陌将桌上的杯盏拿在手里,朝她狠狠砸去,沈书允尽管躲避,但铁链的长度有限,还是被砸中了锁骨,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周演做的那些事,你当真一无所知,还是在这里装糊涂!”顾景陌的声音骤然升高,回音在逼仄的地牢里飘了很久。

    洛神医这才意识到上当受骗了,在王府时,他救人心切没有多想,况且那二皇妃声泪俱下演技实在高明,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有母亲拿孩子的生命和名声当筹码。

    如今看来,应是西山的旧账被翻出来了,顾景陌心胸狭隘,恼羞成怒之下还不知能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劝一劝王爷痛下杀手,直接拔了这颗毒瘤。

    只是,西山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也不知他是从哪里瞧出的破绽。

    听到周演的名字,沈书允有些茫然,顾溪和又瞒着她做了什么?

    见她不回话,顾景陌指着自己空荡荡的小腿道:“本王这条腿就是拜他所赐!还有你身边这位神医,你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吗?”

    洛神医一脸无辜道:“安王爷是否误会了什么,草民若有愧于王爷,又怎会主动送上门来?”

    顾景陌示意属下将洛神医拷在刑架上,“给本王打到他承认为止。”

    狱卒拎起皮鞭,朝着洛神医狠狠抽去,他身上很快就溅了血,但他仍死不承认,“草民冤枉。”

    这种情况下,承认得越快,死得越快。

    沈书允缩在角落里看他受刑,急出了一身冷汗。

    顾景陌坐在不远处神色癫狂道:“那天晚上,只有我中了毒箭,羽林军有这么厉害的东西,为何偏偏用在我身上,而不是把你们一锅端了!更可笑的是,乱葬岗里有几具羽林军的尸体,竟然出现了和我一模一样的症状!那天晚上,用毒防身的,只有神医一人,洛神医,你还想狡辩吗!”

    洛神医心里一凉,那夜他忙着保命,哪顾得上分辨药的种类,一溜烟全都丢出去了,其中就包括新研制的对付顾景陌的毒药。

    破绽竟出在他自己身上,洛神医后悔不迭,却也无计可施。今日也是他莽撞,只想着治病救人,却忘记了这是在波谲云诡的京城,错一步,则万劫不复。

    是他太过蠢笨,还因此连累了王妃。

    顾景陌的小腿竟是瑞王爷弄没的?

    沈书允瞳孔一震,这时方想起,她在天心楼被顾景陌冒犯的时候,顾溪和也在场。原来他早就把一切看在眼里,断顾景陌的腿,是为了帮她出气……

    瑞王爷袒护人的方式当真……直接,沈书允迅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试图寻找自救的办法。

    在顾景陌眼里,周演只是周演,抓自己过来,想必是知悉了她与周演交情匪浅,想拿她来威胁周演,所以目前来看,她还没有生命危险。

    但洛神医就不一样了,对顾景陌来说,他只是一颗废棋,可以肆意蹂|躏|践踏。再这样打下去,他会没命的。

    她必须把洛神医从这件事里摘出去,先平息顾景陌的怒火,尽可能拖延时间,撑到顾溪和来救他们。

    她是这场局里最大的筹码,即便把所有责任都揽下来,顾景陌也会等到周演来谈交易的时候再动她,她有恃无恐道:“二殿下明察秋毫,沈某佩服。既如此,那便把话说开吧,那支毒箭,是我偷拿了洛师父的药,亲手制成交给周演的。”

    “好徒儿,你在胡说什么?”洛神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这件事情明明与她无关。

    沈书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又戴上戏谑的面具,“我没有胡说,我与周演乃是旧相识,我心里并没有瑞王爷的位置,您是王爷的好友,为他鸣不平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师父放心,周演他是有情有义之人,我相信他会来救我们的。救命之恩大于天,我和周演的事情,还希望师父守口如瓶,不然的话,就别怪我不念师徒之情了。”

    话说到这份上,洛神医知道了她的用意,心中动容,可顾景陌心狠手辣,不管是不是他做的,他都别想活着出去。

    他不忍心拒绝沈书允的好意,于是配合她演戏,故作惊诧道:“你……你竟然辜负王爷!”

    “够了!”顾景陌冷笑一声,“沈书允,你这毒妇!你以为你们能活着出去吗,你的命,周演的命,都要为我的腿陪葬!”

    “还有他,”顾景陌指着洛神医道:“本王宁可错杀一万,也不肯放过一人,无论你是想保他还是弃他,他今天都死定了!”

    狱卒闻言,手里的力道更重了,顾景陌还不满意,命人抬来了更骇人的刑具,沈书允单是看一眼上面的尖齿,便觉得毛孔里都透着冷,这些东西扎在人身上,该多疼啊……

    顾景陌看穿了她的恐惧,“美人别急,这些东西你一时半会儿还用不上,等周演到了,再让他陪你一起享受。先拿这位神医来打打牙祭好了,也不知他这瘦弱身躯能撑得住几个回合?”

    洛神医盯着那套刑具亦是心里发怵,怔然间记起了师父的谆谆教诲:“医者手里的药,只能用来救人,绝不可拿去害人,否则必遭反噬。”

    那时他问师父,“如果对方是罪大恶极的人,也不能用吗?”

    师父怒斥他道:“杀人的方式有千万种,为何要玷污你的行医之心,玷污你手里的药材?”

    师父还说,对病人要一视同仁,哪怕对方是十恶不赦的混蛋,有求于医者,也要救。

    洛神医还是不理解,问道:“十恶不赦的人,救他岂非助纣为虐?”

    师父回道:“先尽了你医者的本分,再论善恶。以仁善之药救他,再以正义之刀杀他,如此方能不堕医心,不毁道心。”

    他觉得师父迂腐,师父常骂他身上侠气太重,而医者当悲悯世人,先是医者,后为侠客。

    他离开山门太久,看遍了世间不平事,渐渐忘记了师父的教诲,把他手里的药,变成了杀人的刀。如今再品咂师父的话,倒是又品出几层深意来,师父他才是真的活明白了。

    不过师父的预言不准,这些年他一直藏着自己的名字,不曾告诉任何人,却还是难逃宿命。

    在他被抬上刑具的那一刻,他大喝一声,“等等,二殿下可否开恩,容我与徒儿交代几句后事?”

    “她也是将死之人,只怕不能帮你安排后事,罢了,本王且给你一刻钟,容你和王妃叙叙旧情。”

    洛神医的一身白袍被鲜血染红,沈书允走到他身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洛师父,请你撑住……”

    他的傻徒弟在绝境中没有失去理智,甚至还想着救他,他很感动,也替瑞王爷感到欣慰,他娶了一个好王妃。

    他笑了一声,“好徒儿,别哭,我也相信周演会救你出去的,你身上有没有带丝帕?”

    沈书允从袖子里拿出了随身的丝帕递给他,“师父要这个做什么?”

    洛神医用蘸血的手指,在雪白的丝帕上留了几个字,重新递回给她,“墓碑上总要留名字的,为师郑重做一下自我介绍,我,洛时邈,何其有幸,能收王妃做徒弟。”

    “洛——时——邈——”

    多好的名字啊,他身上,原是有两位名医的投影……

    沈书允颤抖着手接回帕子,他的生命不该终止在小小地牢里,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洛神医若是死了,这个时代的医术或许会停滞不前。

    他的本草集还没有完本,他的医术还没有真正发挥作用,他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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