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允折好丝帕,凑在他耳边道:“洛师父,我会想办法的,待会儿无论我做什么,你只管应着就好。”

    她一个弱女子,难不成要与二皇子拼命吗?

    洛神医担忧地望着她道:“好徒儿,你可别做什么傻事啊,为师不想连累你。”

    他伤痕累累,却自始至终没有喊过疼,即便在受刑的时候也不曾哀嚎。他惯以玩笑调侃的态度示人,即便躺在冰冷的刑具上也不失从容,还能笑着照顾沈书允的情绪。

    他越是如此,沈书允心里越愧疚。

    她最初结交洛神医,是为了研究传统医学。她敬重洛神医不假,可对她而言,洛神医终归是历史长河里的一个文化符号,她在以观察者的身份见证历史。

    时至今日,沈书允方意识到自己从前是多么高傲可笑,她所见证的这些“文化符号”,才是活在真实里的人,喜怒哀乐是真,满腔赤诚是真。

    她的洒脱源于模糊的生死与时空,乃是建立在虚空之上的海市蜃楼。他们才是真切活着的人,硬生生在未知里寻找自己的道与救赎。

    后人记住他们,多是因为他们创造的成就和价值。她过分侧重记录他们的成就,却忽略了他们作为人的魅力。

    相知相识的情谊、并肩作战的回忆,所有刻在她记忆里的一颦一笑,才是这场穿越赐给她最珍贵的东西。

    冰冷的记录是留给后人的礼物,而她活在当下,维系相识的缘分,不负相助的情谊,远比记录重要。

    沈书允笑着点了点头,将折好的帕子递回给洛神医,“师父,我们都要活着走出这里,你留下,我也留下,所以,不要放弃。”

    洛神医这一生听到过很多话,有虚张声势的,有如雷贯耳的,但这句话带来的冲击感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他为药理而活,为信念而活,一生热爱换来半世凉薄,说不寒心那是假的,尘世于他,并不值得眷恋。

    活着,只是尽医心,尽道心。

    所以当他初次见到沈书允,看到她眼里的热爱与自己如出一辙,看到她不悲不喜的性子,便知晓他们是一类人。

    毕生秉持原则,逐心而活,不妥协,也不会轻易为谁停下。

    因为懂她如懂己,洛神医更清楚这句话的重量。

    人生难得一知己,他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于这尘世生出些许希冀。但随之而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怅然若失。

    坐在远处的顾景陌敲了敲桌子,“时候到了,这位神医该上路了。”

    沈书允站起身来,“慢着,你不能杀他。”

    顾景陌冷嘲热讽道:“五弟妹这是要替他求情了?求人办事,可不是你这种态度,也难怪,你见了父皇都不肯行跪拜礼,我一个小小安王,你岂会放在眼里?”

    沈书允仍然不卑不亢道:“安王爷的腿,只有师父可以医治,恳请安王殿下留他一条性命。”

    “你说什么?!”

    顾景陌撑着桌子站起来,一脸的不可置信,“花言巧语,本王的腿已经没了,他医术再高明,还能凭空变出一条腿吗!”

    洛神医亦是瞳孔一震,他是神医不是神仙,二殿下的腿他可治不了。但想起沈书允的叮嘱,他迅速恢复平静,整理思绪。

    沈书允嘴角含笑,顾景陌最在意的就是他的残腿,不管她说的是不是真话,只要能勾起他的兴趣,洛神医就有救了。

    “安王殿下可听过移花接木之术?名贵花木不易存活,花农常以嫁接之术培育,比如名贵山茶花可用切接法生在普通油茶树上。师父虽没有办法还原殿下的腿,但是有其他办法可以帮殿下接一条腿。”

    顾景陌两眼放光,但还是极力维持冷静,缓缓坐下,“你可知欺骗本王是什么下场?”

    沈书允有模有样道:“人的皮肉刚从身上脱落,迅速按回去,拿绷带缠绕绑紧,只需半月伤口就能愈合,安王殿下是领过兵的人,对此应该不陌生吧。”

    顾景陌凝眸看了她一眼,“继续。”

    “人体具有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断腿也可以再续,只是过程要繁琐一些,需要接骨、缝合腿部肌肉和血管,但道理是一样的。

    师父虽瑞王爷出征的时候,看到伤员断腿断手,心有不忍,所以这些年一直在钻研接骨缝合之术,已有小成。

    只需再假以时日,定能有所大成,安王殿下的腿也可恢复了。”

    沈书允的话戳中了顾景陌的心窝子,就像赌场里的赌徒不肯放弃丝毫赢的希望,他尽可能保持理智,但心已经激动难耐了,“话说得倒是好听,可你凭什么让本王相信你?”

    这个时候的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凭据,只差一步就能击溃他的心理防线,沈书允顿了顿道:“有劳安王殿下拿纸笔来。”

    顾景陌半信半疑地派人送纸笔过来,将一张木桌抬到她面前,“本王倒要看看,你想耍什么花招?”

    为了方便她作画,他甚至让人打开了她手上的镣铐。

    很好,只要能拖住顾景陌,她们就有活路。

    沈书允在纸上画起了小腿解剖图,她熟记于心的素材画,原本一刻钟就能画完,她故意磨磨蹭蹭,横剖竖剖侧剖各画一张,肌肉图、骨骼图和血管图各画一张,花了近一个时辰。直到顾景陌失去耐心催促她,她才加快了速度。

    顾景陌看着那些栩栩如生的画陷入了沉思,沈书允能画得这么精准,定是悉心研究过的,他示意属下将洛神医从刑具上抬下来,盯着他道:“这些都是你教她的?”

    洛神医点了点头。

    沈书允拿起画向他介绍起来,“这一张画的是小腿上的血管分布,贯穿始终的是最重要的腘动脉,只要把这条血管接好,就能恢复小腿的供血能力。”

    “再看这张肌肉图,殿下的腿是从这个位置——也就是比目鱼肌这里开始断裂的,这块肌肉涉及的范围很广,想要接在一起并不难。”

    顾景陌被她口中的“专业术语”唬得一愣一愣的,这些东西他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但是她画得如此准确,顾景陌竟找不出破绽。

    “这一张是骨骼图,这里有两条最重要的支撑骨,胫骨骨干和腓骨骨干,接骨术比前面更容易些。”

    她又拿起了一张竖剖图,示意道:“所有的结构连在一起,就如这幅图。就目前我和师父的结论来看,断肢是可以再续的。”

    洛神医叹为观止,初时只当沈书允是在敷衍二皇子,但仔细听完,他竟意识到此事可行,忍不住补充道:“切面容易生疮腐败,还需用上好的药材养着,不过这药材的配比还需斟酌。”

    俗话说“有病乱投医”,顾景陌见她二人说得头头是道,竟忍不住做起美梦来。倘若他的小腿再接回来,父皇定会对他另眼相看,他又有资格竞争皇储了。

    到那时,他既有安王的爵位,还有舅父的支持,自会是全京城最尊贵的皇子。那些见他失势背叛他的人,他会统统抓回来惩治!

    至于洛神医,等他治好了自己的腿,再杀了他泄愤。

    洛神医听完沈书允的解释,对断肢再续之术充满兴趣,甚至忘记了自己身陷囹圄,开始思索用什么药止血,用什么药解表防风,时不时地还与沈书允讨论几句。

    各种药材的功效被提起,顾景陌心里越发痒了,恨不得他立刻给自己接骨。

    沈书允趁热打铁道:“像这种切割性断离是最容易操作的,因为切面平整,动脉的吻合度高。”

    洛神医连连点头,“人体经络,无非讲求一个通字,还原了通的状态,血肉也可再生。”

    顾景陌沉默着听了半晌,终是不忍放弃痊愈的希望,“暂且留你一条狗命,倘若你能医好本王的腿,本王可以既往不咎。反之,若你有欺骗之言,本王定会让你痛不欲生。”

    “至于你,”顾景陌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沈书允,“本王竟舍不得杀你了,如此妙人,自然要留在身边好好享用。”

    沈书允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顾景陌却拄着拐杖朝她步步紧逼,洛神医急道:“她可是你弟妹,你不能动她!”

    “那个傻子?”

    顾景陌冷笑一声,抬手抚摸沈书允的脸颊,他早就对这位美人“心生怜爱”了,她虽然蛇蝎心肠,但这样的她有种别样的美,倒是比他屋里的那几房妻妾有趣多了。

    “弟妹这样的美人,嫁个傻子着实可惜,周演也死到临头了,你不如跟着本王,本王会不计前嫌,好好疼你的。”

    “禽兽!”

    沈书允被逼到角落里退无可退,情急之下奋力推了他一把。顾景陌如今只有一只脚撑地,重心不稳,被她这么一推,无力地向后仰倒。

    他受伤的自尊心在倒地的那一刻彻底爆发,他恼羞成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把她绑好了送去本王寝殿!”

    洛神医手脚被铐住,铁链子在他的挣扎下铮铮作响,“顾景陌,她可是你弟妹啊!你眼里还有没有人伦道德!”

    顾景陌被属下扶起,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把他给本王看好了!”

    洛神医怒吼道:“你若胆敢碰她,你的腿、老子不治了!”

    顾景陌怒不可遏,抽出剑来,“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威胁本王,当本王不敢杀你!”

    “杀了我,你的腿永远也别想好。”洛神医寸步不让道。

    眼看顾景陌真有杀洛神医的意思,沈书允斥道:“洛师父,不要犯傻,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绞尽脑汁才想出保住他的法子,怎可功亏一篑。

    顾景陌从暴怒中冷静下来,这个洛神医着实可恶,但留着他还有用,不可意气用事,他收起剑,戏谑道:“弟妹对神医也是重情重义呢,本王倒要好好瞧瞧,你身上究竟有何妙处,能让周演、神医甚至是我那个傻弟弟,都对你死心塌地。”

    沈书允还是被带走了,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道:“师父,不要做傻事,等我回来。”

    洛神医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急如焚,拍着门无助哭道:“是我没用,连累了你……”

    他会愧疚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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