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疏桐,扶风榭的灯亮了一整晚,沈书允枕着手臂听了一夜的风声。

    快天亮时,她想通了,瑞王爷肩上有责任,她也有自己的理想,人不能只为情爱而活。责任、理想和爱意并不冲突,她何必把自己放在他责任的对立面上,纠结他如何选择?

    她可真是被爱情冲昏头脑,竟会陷入这般无意义的精神内耗中,浪费了一天的好时光。她翻个身掖紧被子,准备把错过的好梦补回来。

    约摸睡了两个时辰,纸鸢神色焦急地冲入殿中,用力将她晃醒,“夫人别睡了,皇后娘娘来了……”

    这可怎么好,皇后娘娘难得来府里一趟,一来就撞见夫人赖床,免不了又会大发雷霆。夫人的腿刚好利索,可不能再折腾了。

    沈书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睡眼朦胧道:“什么,谁来了,我没听清。”

    “是本宫来看你了。”

    皇后屏退侍女走到屋里,上一次来扶风榭是在三年前,那时小五病重,被迫开府出宫。她来王府那天,恰好碰见小五发疯的场面,犹记得他双眼流血五官狰狞,如同地狱里索命的修罗。

    她着实吓得不轻,不敢再踏入王府半步。

    沈书允冷不丁听到皇后的声音,一时间睡意全无,茫然地从被窝里钻出来,“母后?”

    皇后凤眸微冷,“你和王爷一直都分床睡?”

    怎么一来就兴师问罪?还真是……讨人嫌。

    沈书允忍住起床气,解释道:“只有昨晚是分床睡的,王爷昨夜情绪不定,还在洛神医那里调理身子。”

    小五的病……

    皇后又想起了他抱着沈书允离开前的眼神,凌厉、失望,夹杂着无限的恨意。原来,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才是最难的,这些年,终是她亏欠了小五太多。

    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她顿了顿道:“无论如何,吾儿都不曾亏待你,还望你莫要辜负他的心意。”

    皇后今日是怎么了?粉黛胭脂遮不住她的疲惫之态,她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凉,但眉眼间多了分平和,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沈书允只淡淡回道:“儿臣心里拎得清。”

    “本宫听闻,你带着王爷回了蒲州?”

    原是为这件事来的,皇后一向重礼节,却是为了蒲州之事直接闯入王妃寝殿。沈书允未曾梳洗更衣,只得披一件冬袍走下床来,回道:“儿臣在蒲州老宅找到了一些旧物,却又怕勾起母后的伤心事,忐忑不已,不知该如何处置这批旧物。”

    “那些旧事,你都知道了?”

    沈书允看了眼纸鸢,笑道:“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单独与母后讲。”

    纸鸢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但还是不放心,一掩上门,便狂奔至妙手阁找万千和洛神医求助。

    皇后并没有大发雷霆,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道:“你竟有本事,撬开兰姨的嘴。”

    “也不全然是兰姨的缘故,母后,请随我来。”

    沈书允领着皇后走到屏风后,那里放着装留声机的木箱,她蹲下身打开箱子,“母后,您可识得此物?”

    “这是……留声机?”

    皇后睁大了眼睛,她曾在母亲的图纸上见过此物,状似夕颜花,她好奇相问,母亲告诉她这叫留声机,可以留住声音。

    她却不信,声音和风一样,是听得见抓不着的,又怎会被留下?

    沈书允将留声机搬出来,小心翼翼道:“您会使用它吗?”

    皇后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沈书允将唱针放在音轨开头,握住了摇杆,“这里面有老夫人的声音,您要听吗?”

    皇后点点头道:“本宫……受得住。”

    伴随着摇杆转动,陈雨的声音悠扬地回荡在扶风榭——

    “这是一封特别的书信,写给我最爱的若薇,写给你的十二岁……”

    “阿娘……”

    皇后震惊的跪坐在地上,手里的帕子快要被绞烂了,她紧抿着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的阿娘是个很特别的人,心里装满了匪夷所思的故事。阿娘曾当着她的面将家规撕成碎片,对她说那些都是折磨人的东西。人固然要守德,可也要懂得分辨,有些枷锁会伪装成道德的模样,把人变成木头。

    “阿娘希望你平平安安地长大,快快乐乐地活着,做自己喜欢的事,爱一个喜欢的人,好好享受这一段人生。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你是谁……”

    机芯停止了转动,皇后久久不能释怀,泪眼朦胧地坐在地上,沈书允拿起一旁的直升机模型,扣紧拉环,模型飞向天空。

    螺旋桨的嗡嗡声像一只蜻蜓,皇后仿佛被带回了那个惬意的傍晚,阿娘牵着她的手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笑着说道:“蜻蜓的翅膀会说话。”

    府里的人都说阿娘得了癔症,就连她也信了,她不再为阿娘的故事拍手叫好,而是担忧地看着她,阿娘的话渐渐少了。

    阿娘的教诲也在记忆力渐渐扭曲,被她归类为疯话了。

    直升机模型缓缓降落在地上,沈书允递上了陈雨的手绘明信片。巴掌大的纸片,却似有千斤重,皇后的双手被纸片钉住,僵硬地举在半空中。

    “还有这个,简易投影仪,夜幕降临的时候,您将它放在蜡烛前,投在墙上,就能看到里面的话了。”

    沈书允将手机木雕、一代模型还有投影仪统统装进匣子里递给她。

    “为何你也懂得这些?”

    皇后还勉强留有一丝清醒,狐疑地抓住了沈书允的手腕,“你究竟是什么人?”

    却听得殿门轰隆一声响,顾溪和飞奔入殿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挡在沈书允面前,将皇后的手从她手腕上扯下。

    人的性情岂能说变就变,母后冰冷无情二十载,焉知她不会悲愤成怒滥伤无辜?

    皇后沉默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浓长的睫毛之下,闪烁着晦暗不明的阴影,良久,她蹙眉大笑起来,笑得哀戚,眼泪沿着旧泪痕滚落。

    她是从什么时候变得麻木不仁怯懦无能,当双生子降生的时候,她囿于古老的预言变得惊惧不安,生怕自己被说成祸国妖后,她甚至想杀了这个孩子以证自己的“清白”。

    就因为他晚生了片刻,她便把生育的痛苦归在他头上,对他满是憎恶。当分娩的痛苦随着时间淡化,她又无法拒绝母亲爱孩子的本能,想要靠近他。

    可是这个孩子像河豚一样浑身长满尖锐的刺,容不得她靠近。是她一错再错,寒了小五的心。

    她终是长成了阿娘最讨厌的模样,忘记了自己曾是夏若薇。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在十二岁生辰前夕,追随阿娘而去。

    夏若薇止住笑,扶着屏风站起身来,颓然地向外走去。

    沈书允打破沉默,“母后,这些东西我待会儿会派人送到宫里。”

    夏若薇停住脚步,挥了挥手里的明信片,“我有它足矣,剩下的,你替我收着吧。”

    “母后?”向来重礼的皇后竟以“我”自称,沈书允竟有些不习惯了。

    夏若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叹口气道:“沈书允,好好活着,不要重蹈覆辙。”

    送走夏若微,顾溪和连忙检查她的手腕,“母后没有伤到你吧?”

    沈书允摇头道:“你也太紧张了,她没有伤我,倒是你,慌里慌张地冲出来,就不怕露馅吗?”

    “自然是怕的,但两怕相权取更怕,万一那老妖婆又要伤你,除了我,这府里还有谁能拦得住她?”

    “王爷的遣词造句,总是这么……别出心裁,”沈书允笑着松开手,“好了,有嬉皮笑脸的工夫,还不如帮我收拾屋子。”

    “我这就收。”

    顾溪和转身把留声机搬回箱子,连同放模型的盒子一起堆到隔间里。

    不一会儿,他从隔间里走了出来,边走边拍打袖子上的灰,“这隔间有些年头没打扫了,灰尘可太多了。”

    他的鼻子上也沾了灰,像只小花猫,沈书允清了清嗓子,望着他道:“顾溪和,我不气了,你今晚可以搬回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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