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鸢听闻夫人和王爷回来了,连忙放下了手里的账簿,急匆匆地跑出账房迎接。马车停在了扶风榭,万千和侍卫们忙着搬行李,她几乎是冲到沈书允面前,握着她的手道:“夫人可算是回来了,多日不见,甚是想念。”
沈书允笑望她一眼:“这些酸溜溜的话,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纸鸢羞涩地低下头去,眼角余光却情不自禁地飘向万千。
沈书允点了点她的额头,心领神会道:“原来,这话并非是说给我听的。”
“夫人……”纸鸢闹了个大红脸,推搡着她进了屋。屋里这几日断了炭火,即便坐在床上捂着被子,也觉得冷冰冰的。
纸鸢行事麻利地添火焚香,给她递暖手炉,“夫人且忍耐些,等火烧得旺了,就不冷了。”
沈书允从包袱里拿出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这些都是路上买的小玩意儿,每一样我都各挑了三份,给你、揽玉和揽月拿去把玩。”
纸鸢捧着那只木雕老虎喜笑颜开,“怪不得旁人都说蒲州木雕乃是天下一绝,这只老虎雕得跟真的一样,就连上面的绒毛都看得分明。”
除了木雕,还有各色缠丝插花和布扎,纸鸢看得眼花缭乱,沈书允抱起一个小泥罐,掀开盖子,“你闻闻这是什么。”
“怎么酸香酸香的,这是……醋?”
沈书允点点头道:“是蒲州特产黄粱醋,能益丹田、补虚损、开肠胃,平时取少量掺在饮品中,可作滋补养颜之用。”
“夫人您真好,”纸鸢乐滋滋地收了,又指着剩下的东西道:“这些我送去揽芳阁,揽玉和揽月见了,也一定会喜欢的。”
“倒是许久没见她们了。”
她们是王爷的侍妾,沈书允从前可以不在意这层身份,但今时不同往日,想起来总觉得别扭。
“她们俩出去玩了,今日不在府中,等她们回来了,我叮嘱她们来向夫人请安。”
纸鸢走后,沈书允关上话匣子,翻出搁置许久的书画录来,整理名画写赏评,全程不肯多看顾溪和一眼。
自知理亏的顾溪和厚着脸皮坐在她对面,双臂撑在桌沿上,托着腮看她,望眼欲穿的眼神似要把人盯出花来。
可沈书允是何人,她全神贯注作画的时候,泰山崩于前她都能置若罔闻。对与顾溪和她既不驱赶也不理会,眉眼舒展而从容,只有在挖掘到画的妙处时才有所动容,或蹙或挑,玉指握笔游于纸上,落笔恍若天成。
被冷落的顾溪和拼命找存在感,他打开窗户让外面的冷风吹进来,心想沈书允觉得冷了定会起身关窗,她关窗的时候,总能看他一眼吧。
可是等了半晌,眼看她半边脸都被风吹红了,她仍在埋头作画,顾溪和只好起身把窗子关回去,委屈地趴回桌子上,如一只蜷起尾巴的猫。
他闭上眼睛假寐,眼球藏在眼皮子底下咕噜噜地转,时不时睁开眼睛偷瞄沈书允,但见她仍是不怒不喜的神色,全身心扑在画上。
他挺直身子离开座位,去炉子上温了一盏茶,端给沈书允,“你渴不渴?”怕她拒绝,他又补充道:“不渴也喝一点吧,你都坐了这么久了,一口水都没喝。”
“多谢。”
沈书允喝过茶将茶杯搁在窗边,继续作画。
顾溪和又坐到她面前,“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不言谢的,我只是倒了一杯茶而已……”
笔尖微微一顿,在纸上留了一个小墨点,沈书允耳边响起了另一道声音——
“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不言谢……”
自己是不是该提醒他一下,既然要演光换脸是不够的,这说话习惯也得改一改。
她平静回道:“我有个朋友,也同我说过类似的话,他说朋友之间不言谢。”
怎么又提周演?她冷落自己也是在见到周演之后。
顾溪和终于体会到了左右手互博的痛苦,是啊,周演多次救她于危难之中,而瑞王爷的身份却让她多次陷入险境。
倘若周演另有其人,沈书允不得不做出选择,她大概会选择周演吧。换作让他来选,他也会选择一个有情有义的侠士,而不是一无是处的废王爷。
他就像霜打的茄子,神色落寞地趴在桌上,身子越伏越矮,默默叹了口气。
沈书允画着画着,发现墨水不够用了,她将笔搁在笔架上,取墨研磨。
“我来吧,我力气大。”
顾溪和眼疾手快抢下了研墨的活,空旷的房间里,响起了沉闷的磨墨声。
全神贯注的状态一旦被打破,就像散了黄的鸡蛋,泄了气的皮球,沈书允竟觉得手腕发酸,作画的兴致也少了一半。她揉着手腕端详瑞王爷,这张她画过无数次的脸,卸下了痴傻的伪装,认真地帮她磨墨。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沈书允很难找出合适的词去形容顾溪和,脑海中掠过了无数赞扬君子的诗句,但结果不尽如人意。大概是因为诗词里的君子太过完美,完美到失了真,如瑶池仙葩、月宫琼枝,美而冰冷,可望而不可及。
顾溪和虽长了一张天人共妒的脸,但与他相处久了,他的性格更招人喜欢。
他是有血有肉有情义的人,纵有缺点,也因他的意气风发而变得可爱起来。
他和洛神医一样,心中有黎民有天下,有此生需要守护的道义,与这样的人同行,大概会遇上很多不得已之事。
家国大义与一人性命该如何取舍,倘若有一天她被置于这座天平上,顾溪和会怎么选?是不是会如他所言,不会为了她而功亏一篑?
她心里是怄着气的,但理智在告诉她:为尚未发生的事情愤怒是无意义的。但爱情的奇妙之处在于,即便能做出理性的分析,却无法控制感性的弦。爱是随机变量,它能带来的结果也是随机的。
怪不得会有人戏言“智者不入爱河”,这句话有两种解释,一种是说智者不轻易交付感情,一种是说太过理智的爱情不算真正的爱情。
与顾溪和的相遇彻底打乱了她原来的人生规划,她以为自己能在王府里做一辈子的记录事业,无牵无挂潇洒恣意。而顾溪和,原本也该有他要走的路,但他已经为了自己,将这条路变得迂回曲折了。
两条路的叠加势必会增加不确定性,每个人都该做出让步。
复杂的情感搅乱了沈书允的心,她开始愁眉不展,顾溪和抬起头来,满怀愧疚地看着她,“你还在生我的气?”
沈书允如实点头,“我今晚需要静一静,一个人想些事情。”
“我不该怀疑你的,让你……伤心了。”
“我知道你有苦衷,也并非真心想生你的气,我只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这种感觉……很无力。但我相信,我可以消化好这种情绪,只是需要花一点时间。”
“我等你,”顾溪和顿了顿又道:“我今晚和洛神医一起住,你还是留在扶风榭吧,纸鸢那里,我怕你住不自在。”
看到他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沈书允的心又软了一分,她笑着点点头道:“放心,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用过晚膳,顾溪和直奔妙手阁而去,他心事重重地霸占了洛神医的床,躺在床上一言不发,面带忧伤地望着天。
洛神医指着桌上的半截蜡烛,笑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今晚是打算赖在我屋里不走了?”
万千也疑惑道:“王爷他是不是病了?”
顾溪和幽怨地看了他们一眼,索性背过身去,洛神医笑呵呵道:“我知道了,这是被夫人撵出来了,怎么,两口子吵架了?”
顾溪和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坐直了身子,把这一天的经历完完整整地交代了一遍。
洛神医和万千听完之后,也心虚地低下头去,毕竟,他们也在怀疑,夫人是天机阁的人。怪不得总觉得哪里说不通,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万千迷茫问道:“这么说来,夫人她当真与天机阁无关?”
洛神医沉吟道:“十有八九是真的,这次我站夫人。”
顾溪和叹了口气,“万千,你这就联络暗线,交代影子与天机阁的结盟不变,只是谈合作时无需退让,多长几个心眼,不必再顾及夫人的情面。”
万千领命从密道退了出去,顾溪和苦着一张脸,朝洛神医道:“我记得你屋里藏着好酒。”
想喝酒?做梦!
洛神医给他倒了一杯茶,“借酒消愁,也要等病好了才行。以茶待酒,效果是一样的,夫人不也说了让你等她吗?她是个冰雪聪明的人,不会因为这种误会与你闹掰。”
“还有旁的事,”顾溪和仰头灌了一杯茶,支支吾吾道:“我觉得,比起对我,她对周演更有好感。”
洛神医语凝片刻,放声笑了起来,“所以闹了半天,你是吃自己的醋?”
顾溪和板着脸道:“怎么能这么说?你明知在她心里,周演和我是两个人。”
“这……”洛神医又被噎住了,拧眉沉思半晌,回道:“王爷何不换个角度想,无论是周演还是瑞王,本质上是同一个人。你看夫人兜兜转转的,两次动情都是因为你,这就叫宿命。这不正应了李、袁二位道长的话?看似再出其不意的绸缪,再荒谬的巧合,也早就刻在命运的罗盘里了。你与夫人,乃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顾溪和对于命运的理解,是只听好的,不听坏的,洛神医的话让他心里舒服了些,他哼了一声,“洛兄还有算命的天赋?”
“哪里哪里?我要是有那天赋,河洛之书我就自己留着用了。”
“这倒也是,”顾溪和走下床又倒了一杯茶,忽而想起了什么,“话说你那命格到底是怎么写的,我与你并肩作战多年,却无法知道你的名字,只知道你姓洛。”
“说不得,说不得啊……”洛神医苦笑一声,“这是我师父千交代万嘱咐的,绝不可告诉别人。命运之说,没见过的自然不肯信,但我在师父身边,目睹过太多不可思议的事,不得不信呐。”
顾溪和笑了起来,“那就等你头发花白、活到不想活的时候再告诉本王吧,好歹相识一场,总不知道你名字像什么话。”
洛神医也笑道:“好啊,我也没打算瞒你们一辈子,老来黄泉路上,还指望子孙后辈给我多烧纸钱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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