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云棠初听晏鹄提起晏云茉与万箴走得近时,心里生出了一股邪恶的想法。但事后仔细一斟酌,又觉得不妥。
她想起自己与晏云茉历来的点滴。她的这位三姐姐虽娇纵跋扈,可在外人面前,也算是向着她,视她为亲人。
当然,她也知道,晏云茉将她视为自己人,究其根本是她从未入过晏云茉的眼。她的忍气吞声让晏云茉觉得她不值一提,觉得她构不成威胁,所以即便两个院子失和,她们也还勉强算得上是一对小姐妹。
与人相处也讲求一个领地原则。若不享同一片雨露,他可以待你千般万般好。但若有一日你威胁到了他的切身利益,哪怕你们是血肉至亲,他也可以枉顾亲情把刀子捅在你身上。
人性如此,时至今日,她已经看得透透的了。她曾经就不对旁人抱有过高的要求,往后更不会生出过多的期待。
毕竟,人心这码事,顺而成,逆不就。要想活得舒心,又怎能挑战人性。
按这个道理来讲,晏云茉既非大奸之人,也不是大恶之辈,她最终还是把心里的念头打消了。理智告诉她,洪秋的过错不应牵连到晏云茉头上。何况她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万箴仍旧对她存有心思。
祭拜过唐母,看望过凶手,晏云棠一日都不想再耽搁。
这日一早,在莫铮出门之前,晏云棠找到他,交代了自己从占城私带占城稻种子的事情,讲述的全程心怀几分忐忑。
起初瞒着莫铮,不过是因为她熟知莫铮的脾性。他十分看重此次海外贩茶,若仅仅因为半袋稻米种子,让他冒着将数月努力付之一炬的风险,莫铮绝不会答应,他会有无数理由来说服晏云棠。而晏云棠也绝不会就此放弃,到了那时,就只有瞒了莫铮偷偷行事。
既然说了也要瞒,不说也是瞒,倒不如直接不说,先把种子带回来再说。
如今不能再瞒,是因为没有莫铮,她的计划无人去实施,而且若不告诉莫铮实情,按他的脾性,他也不会老实踏实地把事情办好。
莫铮得知了她的先斩后奏之后,虽无可奈何接受了这个事实,但表面上还是对她狠狠批/斗了一回。批/斗完之后,又作出语重心长的样子,发表自己作为长辈对她所谓的计划的看法。
他并未全盘否定她的主意,只是提出了一些在他看来的漏洞,只不过这些漏洞刚提出来,又一一被晏云棠给堵上了。最后,她再适时补上一句“利令智昏”,彻底打消了他余下的顾虑。
“那棠儿具体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何时做,每一步都已在她心里反复温习过无数次。
“我们可将这批种子作为晚稻种植,只是时间有点紧,得请姨夫速速动手。”
“嗯。。”莫铮一面点头,一面凝思。
“育秧也好,直接播种也好,农夫们肯定要比棠儿懂得多。总之不管哪种方式,只要能赶在本月中下旬完成育秧或者播种,那这批稻种就能顺利植为晚稻,等到十月中上旬便可收割。”
莫铮掐着指头,大概估算了一回,点头道:“时间紧是紧了点,但若这两日便着手去办,勉勉强强也能够赶得及。”
“嗯。粮米这一块,姨夫早已深谙其道,这件事姨夫去办断然不会出差错。”
拍完马屁,见莫铮脸色越来越好看,她才接着娓娓道来。
“那就劳烦姨夫再去那边走一趟,用我们手上的现钱买些田地。这半袋稻种也用不了多少地,我估摸着买上一亩水田就够了。这之后再。。”
听完她的计划,二人又从长计议了一番,诸事议妥,莫铮匆匆出了门,赶着在天黑前将汴京的事务暂作安排。他才在家中待了两三日,当晚又嘱咐唐容收拾了一包简单的行李,就等着隔天一早再次出发赶路。
莫铮走后,晏云棠想着自己私带稻种的事没有惹出莫铮的雷霆大怒,计划也得以顺利开了一个头,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
一日,她待在屋里,让夏蝉上了一套茶具,取出上回去唐家拜访时唐少谦送的一饼上贡小龙团,兀自做起茶来。
“姑娘,您也要放宽心。”
晏云棠一心只在调沸黑盏内的茶汤,连吴妈妈何时进了屋,又陪侍在她身边多时,都浑然未觉。蓦地被吴妈妈凭空炸现的这句话给一惊,放下手中的茶筅,疑惑抬头。
“吴妈妈。。何出此言?”
听了问,吴妈妈挨着晏云棠,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吴妈妈不作声,而是用双手轻轻扶住晏云棠的头,突出两根大拇指,以她的眉心为起点,顺着眉骨往两侧划去,下了几分力道,将她紧锁的眉头抚平。
若不是这个动作,她都尚未察觉,皱眉已经成为她的一个无意识的惯性表情。
见她平整光滑的额头不再有两道突兀的褶皱,吴妈妈会心一笑,这才回道:“这样才对。”
顿了顿,叹了口气,又望着她感慨起来。
“以前,姑娘在外人面前虽然总不大说话,可跟我们向来都是有说有笑的。往日我们总说姑娘像个小菩萨,心善,也心宽。您总劝着我们,说什么人活一世,不过就是为了闻一闻花香,看一看山水,切不可将时光浪费在唉声叹气当中。从前的您多么看得开,如今。。”
晏云棠身上这些一点一滴的变化,吴妈妈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随着吴妈妈的话,回到了往日的记忆中。
许久,勉强一笑,自嘲道:“以往是我太天真,在外祖母的庇佑下,除了享受人生,什么都不用做,少不经事才敢口不择言。现在想想,我哪有资格去开解你们呢。”
“姑娘。。”
“如果有得选,谁不想走得平平稳稳顺顺当当?谁愿意选择崎岖不平的小路呢?走过了才知道我当初那些话有多可笑。脚下的路足够平坦,能让你走得毫不费力,你自然有心情去欣赏沿途的风光。若脚下都是崎岖坑洼,泥泞不平,光是留意脚下不被绊倒就已经力不从心了,哪还有时间和精力去风花雪月,去闻什么花香看什么山水。”
说着说着,她的眉头又上了锁。
吴妈妈叹口气,执意将她眉间的褶皱再次抚平。
“姑娘这是长大了,更加懂得了人生百态,各有疾苦。但是姑娘也要放宽心,凡事多往好的方面想。您才一十七岁,将来的路还很长,总不能一直皱着眉头,唉声叹气地过完下半辈子。”
“我哪里就唉声叹气了呢?你瞧,我这不好着嘛!”
晏云棠裂开嘴,璀璨一笑,把从前用来哄唐母的招数搬了出来。
吴妈妈满脸堆笑,抚摩着晏云棠的双肩。
瞅着她好似确实心情不错,吴妈妈犹犹豫豫半天,看似蓄了许多的勇气,一阵墨迹后才缓缓道:“老奴当初也恨极了那帮人,发誓一定要为老太太报仇雪恨,但是现在想想,人死不能复生。。”
才听了一半,晏云棠就不乐意了。
她不解道:“吴妈妈这是什么话?是要说时过境迁,血仇也能一笑泯之吗?”
吴妈妈急道:“老奴何尝不想血仇得报,不想让老太太在九泉之下能够安心?可老奴更怕姑娘为了这个茬耽误了自己啊!这些日子我是看出来了,姑娘待人接物是更加活络了,可私底下。。总是愁眉不展,长吁短叹!一朵正当盛放时节的鲜花,却显出了要枯萎的架势。。”
“姑娘是不是自己都没发觉?但是老奴都看在眼里。老奴从小看着姑娘长大,姑娘是什么样,老奴还不清楚吗?姑娘小小年纪,原先活得多通透多知足,还曾说以后要带了我和钟妈妈两把老骨头,一起去乡下买块地,搭建个乡野的别苑,我们三个人陪着老太太一起安度晚年。姑娘忘了自己的初衷了吗?我不知道姑娘现在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是姑娘若为了给老太太报仇这样折腾自己,老太太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心安啊!”
“吴妈妈多虑了,初衷没变,变的是情势。有些事若不处理了,我也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去过我想要的生活。”
见吴妈妈愣愣地看着自己,晏云棠又解释道:“情势不同了,人怎能还一成不变?我若还是像从前一样,那不叫初心不改,那叫自我欺骗,自我逃避。眼下,须得把这个坎儿给跨过了,往那泥巴坑里狠狠地走一遭,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都处理好了,我才能带着你们去乡野养老呀。”
吴妈妈凝神听着,似乎是听明白了,但又迟迟不作回应。
半晌,吴妈妈才试探道:“家中若是遭了老鼠,就得半夜爬起来打老鼠。嗯,就是说。。起床打鼠不是不想再睡,反而是为了更安心地继续睡。”
“嗯,很对。”
这位忠心为主的老妈妈终于露出了笑颜。
晏云棠也会心而笑,宽慰道:“所以,吴妈妈不用担心我,等到老鼠抓着了,我们该往哪里去,还往哪里去,想过什么样的日子,还过什么样的日子。流萤和夏蝉日后都是要嫁人的,但是您和钟妈妈,就只能难为你们陪着我过一辈子了。”
吴妈妈破颜,“咯咯”笑道:“好,好,这才是我的好姑娘!”
抚上晏云棠的手,吴妈妈喜道:“姑娘若是这么个心思,这么个打算,那老奴往后也不瞎操心了。只是,姑娘若有什么难处,只管跟我们说,别都放在心里自己憋着,但凡有我们帮得上的,一定义不容辞。这女子啊,最不兴生闷气,不可凡事憋着,憋闷久了,身上奇奇怪怪的毛病就都出来了。”
晏云棠不住点头称好,一老一少又是对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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