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琰走后,晏云棠一行人留在占城继续待了近一个月。

    茶团存货在月初就已清售一空,接下来的日子,莫铮便开始忙着购置和清点要带回大宋的货品。待出手和入手的事情都处理妥善了,又和吕闻一道接连设宴,先是辞行黎长官,后是一波一波告别那些已经牵好线搭好桥的占商。

    他们既是真心感谢这群占人对他们此行的照拂,也是想通过临别这最后一顿饭再次确认和巩固彼此的情谊,为往后的贸易往来铺设阳关大道。

    一应人情和买卖悉数处理妥当,才刚迈入四月,整装待发多日的吕闻莫铮就重新扬帆,启航返程。

    返回途中,海面上依旧不是全程太平,但这回没有海盗,偶尔的小风小浪掀不起什么大波澜,最终顺利抵达了杭州。

    到达杭州之后,吕闻莫铮按照规制前往市舶司接受抽买。因此次交易的目的地与出海前申请公凭时申报的地点不符,他们与市舶司的人理论不通,几番争执后发生了冲突。

    市舶司的一群虾兵蟹将欲将吕闻莫铮船上所载货物悉数缴没充公。两拨人争执不下时,晏云棠适时地引来了知州。莫铮等人再行解释,将先前不幸遭逢海浪而导致商船偏航,后又遭遇海盗打劫才不得已临时更改目的地等事详尽道出。最后由知州作保,对此次擅自更改目的地一事不予追究。

    接下来,船上货物按照流程接受了市舶司的抽买,又颇费了一番唇舌和左道,以略为有利的条件把剩余的犀角,乌木和象牙等珍贵货物卖与了朝廷。

    此番行商海外大获成功,莫铮的燃眉之急得到了缓解。得亏了唐母留给晏云棠三间茶庄,日后他不仅可以继续贩运粮米,海外贩茶一事也可以长此以往地进行下去。

    得意使得莫铮不像出海前那般低调,待船上的货物和随船人员都得了妥善处置之后,第二日他便带着晏云棠去拜访了唐少谦。

    唐少谦领着唐文与和唐文瀚接待了莫铮和晏云棠,见面后才寒暄了两句就主动为他们解释,称王丽笈的缺席单纯是因为他们来的不巧,遇上她去了王家探望王守才。话里的真真假假,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心如明镜,只是无人道破。

    一顿饭吃下来,双方看似都已经忘了昔日的不愉快。不过,唐少谦的话里话外,还是隐约让晏云棠听出了他对莫铮和她心怀的愧疚。

    晏云棠与唐文瀚的相见还是一如往日那般亲近,这主要还是归功于唐文瀚。他虽天性内敛,可从小看着王丽笈打骂唐文与,早就学会了如何趋利避害,在成长过程中生生练成了一个乐天派。他凡事都往好的方面想,凡路都挑容易的走,事事不计较,也不往心里去。

    如此心性的唐文瀚最是惹人喜爱,路走到哪,朋友就结交到哪。当日晏云棠因唐母之死对他母亲针锋相对,唐文瀚只是记得,全不记恨,他依旧将她看作亲妹妹。

    反观唐文与,这位儿时对晏云棠照拂有加的大姐姐,如今却对她显出了再为明显不过的疏远和冷漠。唐文与已过适婚年纪,听闻无半分要婚嫁的打算,如今俨然已当起了唐家在杭州的二把手。

    唐文与从头至尾以一副主人的姿态撑起饭局,对莫铮不冷不热地客气,对晏云棠不加掩饰地疏离。

    饭后,他们也不久坐,茶还未上就起身告辞。唐少谦引着莫铮在前,唐文瀚挨着晏云棠缓缓跟在后头。她这才从唐文瀚口中得知唐文与过分冷淡的缘由。

    原来,当日唐母去世后,王丽笈和唐少谦将汴京诸事安排妥当,回杭后王丽笈在唐文与面前说了许多不实之词,称自己无辜,称唐母之死只是意外,称自己如何被冤枉。

    唐文与起先不信莫铮会觊觎唐家产业,也不信晏云棠会咄咄逼人去冤枉王丽笈,便跑去向唐少谦求证。唐少谦有着他那一堆顾虑,只能默认王丽笈所言是真,而唐文瀚见父亲都不解释,他又怎好告诉唐文与真相。

    唐文与的冷脸让晏云棠感到失落,得知内情后虽更加理解了这冷漠背后的道理,可心里的失落也随之更甚。

    她生出了隐隐的担忧。

    她想,按照唐文与这般处事的方式,将来风波再起,她们姐妹俩想来再不会有破冰的一日了。

    第二日,莫铮再度设宴感谢吕闻此番的慷慨相助,等到该有的人情都做完了,次日就带着晏云棠离了杭州。

    出发前,连莘提出要随他们一同前往汴京。莫铮听了,以为连莘是想靠着他在汴京谋个差事,得了晏云棠的解释才知道连莘和流萤早已暗生情愫,互许终生,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连莘还傍上了赵琰这座大山,不久将进入礼宾院。

    于是,回京的船上便又多了一个人。经过商议,莫铮预留连莘在莫宅落脚,许他在等待赵琰返回期间,慢慢另寻住处。

    又折腾了半个多月,终于在六月抵达了阔别已久的汴京。

    船舶在码头靠岸这日,晏云棠一下船就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晏鹄和莫彦生已等候多时,彼此相见都是万分欣喜。

    晏鹄喜极狂奔,兴冲冲几个大步赶到晏云棠面前,不顾旁人的指指点点,一把将他这位同胞姐姐拥入怀中,连珠带炮地倾吐着自己的思念,眼角甚至都泛起了泪花。

    唐母不在了,晏鹄的地位顺级而上,成为了晏云棠在这世上最牵挂的一位至亲。姐弟俩絮絮叨叨了半天,等到行李已经悉数装上了驴车,才被莫铮催上了马车,一起赶回莫宅。

    进入宅子,绕过影壁,就见着垂花门下乌泱泱站了一群人。

    为首的是唐宜和唐容姐妹俩,其后是抱着晏时雨的徐婉芝,两旁是晏云栀纪宗玄夫妇和周佳仪傅江夫妇,再往后还能看见钟妈妈吴妈妈和夏蝉几个人的身影。

    半月前,莫铮从杭州修书信通知了唐容他们抵达汴京的日子。唐容喜出望外,找了个时机把好消息分享给唐宜,姐妹俩便开始每日掰起指头数日子,只等着莫铮和晏云棠的回归。

    在码头见到晏鹄和莫彦生这两个弟弟,晏云棠已经十分称心满足,眼下再从天而降了满满一院子的亲人,对她来说是意外之喜。见着自己的母亲和姨母都红了眼圈,两个姐姐望着她露出了喜极欲泣的神色,她也忍不住落下了几行泪。

    一行人站在原地嘘寒问暖了一阵,随后携着手相伴回了屋,话一话久别的重逢之喜,述一述在阔别的九个月里发生在彼此身上的事情,试图将他们短暂分开的世界,用语言重新连结在一起。

    莫铮将那些异国他乡的经历和所见所闻声情并茂地分享给众人。

    听到海船偏航继而又遭遇海盗时,听者无一不作大惊之色。听到赵琰如神兵天降救下一整船人时,众人又都感天谢地。听到莫铮在占城的买卖进行得十分顺利时,大家又都拱手庆贺,也对占城的奇闻异事产生好奇和神往。

    反观汴京城里,相形之下晏家那些都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唯一值得费几句口舌交代的是周佳仪与傅江已经喜结连理,晏云棠听说后当场就改口称起了傅江“表姐夫”。

    久别的重逢有说不完的话,絮絮叨叨滔滔不尽。众人留在莫宅用完一顿丰盛异常的晚饭之后,又吃过几盏茶才相继告辞离开。

    翌日,晏云棠起了个大早。

    她在厨房备下了几盘唐母素日爱吃的点心和菜肴,以及一壶唐母喜欢的青梅酒,让流萤和夏蝉用两只食盒装好,随后带着两个丫头出了门。先去纸马铺买了一些香烛纸钱,才一径前往城外到唐母的墓地祭拜。

    唐母的墓地显然是经人精心照管的,既无丛生杂草,整座墓地的一砖一石也都完好无损。看来,唐宜和唐容要比表面上看去细心周全得多。

    晏云棠离开汴京之前,在墓地四周种下的一片海棠花也没有一株是枯败的。此时花季才过不久,祭拜过唐母之后,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修枝剪,将仍旧耷拉在枝干上的残花一朵一朵剪下来。末了,把残花集拢,洒在唐母墓旁的一棵香樟树下,用落红这样的天然养料去滋养这一片为唐母之墓遮天蔽日的树荫。

    一切迟来的照料做完后,她才在唐母的墓碑前坐下,开始慢慢向唐母叙述她这近一年的所闻所见。最后说到对唐母的思念时,触到的却只是冰冷坚硬的石碑,以致于她几度哽咽几度落泪,惹得流萤和夏蝉也跟着哭成一片。

    祭拜和思念过后,天色尚早。回程的马车上,晏云棠突然命马车夫掉头,往晏宅的方向行驶。流萤夏蝉以为她要去看望晏怀珉和唐宜,不想到了晏宅,晏云棠却并不往正门去,而是指挥马车绕到了位于临水阁近处的东北角门边上。看守角门的小厮见是她,问候两句就放了她们进门。

    她越过临水阁,径直来到乐安居。

    乐安居院门禁闭,但未上锁。她们推门而入。

    随着吱吱呀呀的一阵响动,门被推开的那一刻,三人都为之一震。映入她们眼帘的不是昔日旧居,是一派颓败与荒凉。

    唐母生前钟爱的簇簇海棠花,不论是何品种,要么枯萎在花盆里,要么衰败在土壤中,无一幸免。

    满院都是被各季无情的风扫下来的落叶,一片沉沉死气。

    唐母当初为晏云棠搭建的那架秋千,孤零零悬吊在银杏树下。坐板两端穿着麻绳的地方,连带着空隙和麻绳末端都生出了绿苔,混着被风吹起粘在表面的尘土,黑污一片。

    唐母当年特意为晏家几个兄弟姊妹搭建的那座卷棚顶凉亭,此时卷棚顶和凉亭内以及凉亭四周,落满了被风吹下来的香樟树叶,犄角处更是积起了厚厚几堆。

    处处都透着人走茶凉,曲终人散。

    唐母带着她钟爱的海棠花,一同离去了。

    故人不再,故地不复旧日模样,晏云棠内心的悲凉胜于这一方荒院岂止千倍百倍。南风忽忽一起,将她氤氲在眼中的泪吹到了眼角,泪水顺着风向飘到了她身后的流萤和夏蝉脸上。

    流萤夏蝉抬首,忍不住鼻内一酸。

    晏云棠背对着她们,虽身姿傲然,挺立在前,肩膀却不受控制地一抖一抖。背影里流泻出的是倔强和孤独。

    夏蝉劝道:“姑娘,您看那四棵香樟,不枉老太太生前喜欢,它们倒也懂事,现在都还郁郁葱葱呢。”

    流萤努力挤出笑颜,附和道:“就是,姑娘您看,那两棵银杏也都墨绿墨绿的,再过几个月又有满树黄澄澄的银杏叶可看了。”

    晏云棠如鲠在喉,一时间只感到泄气:外祖母不在了,香樟也好,银杏也罢,都该像海棠花一样随着外祖母一同去了。。

    嘴上却说着:“是啊,这院子还是有一些生机的。”

    她们在院子里走走停停,又去正屋和唐母的卧房逗留了片刻,只觉得快要负荷不住的时候,才带着沾染了浑身的颓丧,关了院门,前往临水阁。

    临水阁的院门也未上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与乐安居一派衰败颓靡的景象截然相反,临水阁竟还像晏云棠从前住着的时候一般整洁,庭院里果木青葱茂盛,花草竞相怒放,就连唐母来汴京时为她从杭州移过来的那一片红梅,虽开放的时节未到,但从株株健壮的枝干也能看出被照料的很好。

    晏云棠“咦”了一声,穿过庭院往里走,沿路细细查看每一株植物,正在纳闷之际,院墙外传来一阵说话声,由远及近。

    院中人齐刷刷回头看。

    院墙外的话音还在继续,不多时院门口就出现了晏鹄和小乙的身影。主仆二人各手持一把修枝剪和小铲,身后还跟着三儿和四儿两个女使,每人手里提着一把浇灌花木用的水壶和一桶花肥。

    晏云棠被赶出晏家之后,晏鹄每隔几日就会亲自带人过来洒扫院子,浇灌花木。他一心盼着胞姐有朝一日能回到临水阁居住。

    晏鹄总能带给她一些意外之喜,而他的惊喜回回也能戳中她的所想所好。

    姐弟俩正在浇花施肥,晏鹄突然问道:“姐姐打算什么时候搬回来住?”

    晏云棠浇花的手没有停下,不想让他继续存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只能淡淡向他道出自己决不会再回晏家的决心。晏鹄听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刨根问底,也淡淡地“哦”了一声,便不再追问。

    伤心失落之余,顿了顿,他道:“过几日,我找人将这些花草都搬了去,移栽到姨夫姨母家,姐姐也好日日看着。”

    晏云棠侧头,朝他回以一笑,对他的懂事和体贴感到欣慰。

    原本只是打算过来看一看就走,如此一个碰巧,不知不觉就忙活到了傍晚。

    晏鹄说服不了她留下用晚饭,只得依旧送了她往东北的角门离去。刚走到角门边上,晏云棠却突然提出想去霞飞轩看看。晏鹄猜不出她的心思,这回也并不多问,只应了声就陪她掉头往后院走。

    穿过后院,一路走到霞飞轩院墙外头。她没打算进去,所以到了东墙外就停下了步子。霞飞轩东边有一片花圃,据说洪秋爱成片的花色,故任性地将东边一块院墙拆了去,留下一个豁口,供霞飞轩院里的花圃与后院的花园连成一片。

    晏云棠便驻足在此处,远远地往里眺望。

    不仅是那片花圃,霞飞轩院内处处都洋溢着昂然生机,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晏怀珅一家的嬉笑,在朦朦胧胧的入夜时分显得岁月静好,其乐融融。

    晏云棠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思绪最终被前来掌灯的女使们打断,为免徒生事端,只能拔步离去。临走前,院子里初升的灯火映出了晏琨的身影。小小一个人儿正摇摇晃晃往前一路小跑,身后跟着两个大人,一个是小碎步追着他的晏母,另一个是悠悠行着的洪秋。

    晏母每每对着晏琨唤出一声,叮嘱他切莫摔着了,洪秋的谄笑就浮出一脸。

    晏云棠冷笑一声,调头就走。

    路上,她突然问道:“外祖母去世后,祖母跟霞飞轩的人倒是较往日更亲密了?”

    晏鹄支吾着“嗯”了一声。

    她又是一声冷笑,双眸顷刻间便被一层冰霜盖住。

    “四婶好能耐,霞飞轩得她庇佑,人人都是好福气的。”

    晏鹄拿不准她是在嘲讽,还是在向他求证,犹疑着要不要回话时,突然想起一件事。

    也未多作考虑,他想到了便说:“姐姐,三姐姐这几个月。。似乎与万兄过从甚密。。我几次和友人去丰乐楼,都碰见他二人同桌饮酒。”

    这话一说完,晏云棠原本凝重的表情,虽眉眼间的冰霜仍未散去,眼神里却泛起了十足的兴味。

    “哦?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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