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铮不在家,唐容日里头也是几乎不挨家的。
这日,姐弟俩一块用过午饭,莫彦生后脚就回了厢房。晏云棠犹豫再三,还是对他日渐深重的孤僻放心不下,吃完一盏茶,便独自走到了他的屋外,轻轻扣了两下房门。
莫彦生在屋里招呼她进去,门果然轻轻一推就开了。
她含着微微笑意进屋坐下,见他腿边摆着一本翻开的书卷,问道:“在晏家家塾的时候,我见你从来不爱念书,怎么这两年反倒总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看书?”
莫彦生笑得很温和,话语里却都是不屑。
“学究成天让我们看什么《大学》《中庸》,那有什么意思?那些玩意儿无非就是上头想用所谓的圣人智慧来教化民众,让百姓服从他们统治的工具罢了。”
“那你看的是什么书?”
她望着他腿边那本摊开的书努努嘴。
“庄子的《齐物论》篇。”
莫彦生回这话的时候一脸得意之色,显然觉得自己涉猎的内容能给他带来优越感。
这让晏云棠的嘴角忍不住浮出笑意。但在他的目光移过来时,这笑意立马被抑制住,取而代之的是煞有介事的几个点头,同时还伴随着一声长长的抑扬顿挫的“哦。。”。
莫彦生也点点头,表示满意。
他拾起腿边的书,高高举在面前,又卖弄道:“天地一指,万物一马。”
说完,还笑眯眯地觑着晏云棠。
她只能附和一句:“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这一声让莫彦生兴致更为高涨,也顾不上举在手里的书了,往案上一扔,急急地问道:“姐姐也懂这天地一指,万物一马?”
晏云棠摆摆手,“呵呵”笑道:“略知一二,算不上懂。”
莫彦生才不管是略知还是很懂,只觉得自己终于等来了一个趣味相投的人,非引着她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
“所以天地万物,既无是非美丑,也无善恶贵贱。”
说到这里的时候,莫彦生“咦”了一声,狐疑地盯着她,问:“三姐姐真这么想?”
晏云棠想,我怎么想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我这不是在附和你嘛?!。。
不待她回答,莫彦生又追问一句:“三姐姐若真这么想,为何不愿意嫁给王爷?”
这一问真是跳跃性十足,问得她一头雾水。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我不愿意嫁给王爷?”
“那三姐姐是愿意了?”
“人家王爷也没说要娶我,谈何而来的我愿或是不愿?”
莫彦生歪过头,眼珠子在眼眶里溜溜地转了一圈,自言自语地纳闷了一句:“嗯?难道王爷还没说吗。。”
这话被她听了进去。她也很纳闷。
“说什么?”
莫彦生囫囵想了想,这才把她和莫铮出发去杭州的当日,王爷后脚来了莫宅问出她的去向,在唐容面前承认了他对她的情意又请唐容成全的事,一字一句转述给她听。
晏云棠一面听,一面疑惑。
竟然还有这么一桩?他。。还真是大不一样了。。
我怎么记得以前他宁肯说自己是来看皮皮的,也不会承认是来看我的呢?
匪夷所思。真是让人看不明白。
不过,他请姨母成全。。成全什么?像生哥儿说的,成全我跟他的婚事?可他不是已经跟那个赵玉笄。。
哦,莫非想让我做个侧妃?
是了,一定是这样。男人嘛,熊掌有了,鱼也还是要养的。
不过就算他是这么个打算,在占城待了五个月,也没见他跟我提起过啊。。
见她呆呆地不说话,莫彦生又追问起来:“既然人无贵贱,三姐姐为何不考虑王爷?”
“原本就没那些高低贵贱之分,你也好,我也好,我们都一样,既不高人一等,也不低谁一截。只。。只是。。”
说到这,她忽然就发现自己有些理不直了,气也不壮了。
“只是一提到王爷,姐姐就觉得自己不如他了。”莫彦生一语道破。
晏云棠想反驳,可若反驳了,就是赤/裸裸的自相矛盾,这种站不住脚的驳论实在说不出口,无从驳起。
“白马非马,那是诡辩。纵使王爷出身天家,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有着血肉之躯都有的七情六欲,从情而论,只有情深情浅,何来的如他不如他。而且依我对王爷品性的了解,我倒觉得他比我认识的那些寻常男子更值得托付终身。”
晏云棠不服气,怎么人人都说他好?
转念,她又暗暗高兴。原来,大家也都觉得他好。
“可我现在这个光景。。外祖母不在了,一双父母。。有跟没有又都是一样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明显有口不对心,可不甘的那点心里又实实在在有些顾忌。
“那都是托辞。那些顾虑难道不是姐姐的臆想吗?姐姐何时求证过了?真要论起来,前前后后又有什么不同?外祖母不在了,你依旧是我父亲母亲娇养的大家闺秀,比上不足,那比下还余了去了呢!王爷难道是看上姐姐的家世了吗?”
“说到底,都是因为三姐姐心里有王爷。姐姐是无爱才无畏,由爱而生怖。”
无爱无畏,由爱生怖。
晏云棠跟着喃喃默念一句。
她觉得莫彦生这句话说得太对了。
她不知如何作答,她也不知那场发生在占城的露水情缘,终点在何处。她记得她明明答应过自己,只简简单单谈一场恋爱,不作任何过多的设想。
莫彦生把她不愿直面的问题摆到了明面上。
她草草敷衍了几句就回了屋。
想来想去,她发现,赵琰在她的生活中,从来就不是一个新鲜的存在,她对他的情意,也绝不是在占城小院后头那片密林中突然滋生的。
他的渗透就像温水煮蛙。他把漫漫长日煮成一锅温水,用不易察觉的速度让她一点点升温。等她察觉到的时候,似乎已逃无可逃。
她发现,原来她早就在无意识地期待什么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有些心慌。想到赵琰对这份情投注的心思,又有些安心和幸福。可一想到将来,她就百感交集,又幸福又惶恐。
果然还是那句话,无爱无畏,由爱生怖。
她开始鞭策自己。
可他对我来说,绝非良配啊!但凡我图他点什么,凭着他对我的那点情意,我都算捡到便宜了。可我一不图名利,二不图富贵,何苦要嫁他做个小?为了后半辈子受窝囊气吗?
你要理智一点。王府高门贵第,勉强高攀苦的一定是自己。倘若他日后当真求娶,你不嫁,就是不嫁。
正是五味杂陈时,晏鹄一张笑脸出现在窗口,把坐在窗下的她吓了一跳。
晏鹄不理会她的责备,嬉笑着进了屋,挨着她坐下。
他先是潦草地赔了个不是,接着开门见山,道出了此行来意。
“我的好姐姐,你再不出手,我们那京师狸奴收容所就要关门大吉了。”
此话一出,轮到晏云棠诚心诚意地道了一回歉。
她离京数月,临走前虽给晏鹄留了一笔银子,但他进出无度数,那点钱想必早已花得差不多了。即便他有月银,可他手脚大方,历来入不敷出,也垫不上这个钱。
晏云棠收起思绪,忙命夏蝉把平日装银钱的木匣子取来。数了数,她朝着晏鹄尴尬一笑,晏鹄望着那屈指可数的几块碎银也窘笑起来。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穷困,先是再三确认,随后又盘问起流水来。
夏蝉解释道:“姑娘,真的只有这些。没了晏家那边的月银,您出海前又把那三间茶庄的账簿都交给姨夫人打理了,这几月您不在,姨夫人自然就只发了我们几个人的月银,姑娘您。。您自然。。也就没有进账了。。”
晏云棠直感到头胀。若姨母不主动把账簿还给我,我也不能伸手去要啊。。
那。。我这就宣告破产了?
不行,我得整点活计出来才行。
哎?对呀!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哈哈,没错。忘仙楼的酒钱还没收呢!
她掰起指头粗略一算,顿时又高了兴。阮愈那可还存着我的那份子分成呢,足足九个月未结,这可是一笔大数目!我得去要了来。
说走就走。她一脸喜气洋洋,叫上晏鹄就往忘仙楼赶去。
如今没了牵绊,她连帷帽都不戴,到了忘仙楼也不遮遮掩掩,直接大大方方地走到柜台打听阮愈的行踪。谁知,坐柜台的伙计称东家不在,三月前带着阮大娘子去周游四海名川了。
这个消息让晏云棠和晏鹄四目相对,又纳罕又称羡。与此同时,柜台的动静惊动了后院,引来了一位女子从后头阔步行来,一路风风火火,看着脚下生风。
女子紧致的面庞和肌肤在告诉世人她正当韶龄,与其大方举止相得益彰的是不遮不掩的美貌与富贵,绾得高高的朝天髻,珠翠满头,霓裳华服。
上身穿一件烟紫色及膝薄纱大袖衫,内搭一件鹅黄抹胸,下身则是绛紫为底,洒满百花的百褶裙。端庄高挑,气质出众。
她走到晏云棠跟前停下,乍一看高出了一个头,高髻更是使得她看似快与晏鹄齐高。她身形窈窕,纤腰窄肩,不似寻常北边高个头的女子那般魁梧,行走间裙裳随着腰肢摆动,衬得那副凹凸有致的身材格外曼妙。
姐弟俩沉浸在这女子出挑玉立的身形中,待她走近才发现她不仅身形高,面中也傲然屹立着同样高耸的一挺鼻梁,一双大眼笑意盈盈。从容不迫的话音一起一落间,眼波也随之流转,风情万种的眼神和千娇百媚的笑靥里却因举止大方得体而丝毫见不到风尘之色。
比起男色,晏云棠一向都更懂得欣赏这种唇红齿白的秀丽女色。
晏家有晏云茉和周佳仪两个绝色,除此之外,晏云棠平时跟着唐宜在诸类茶会和晚宴中也见过不少名门闺秀,后来又被赵琰万箴几个人带着一睹过花魁行首的风姿丽貌。可是,都不及眼前这女子。
她完全有摄人心魄的能力。
晏云棠不禁看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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