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云棠掐指算了算,赵琰前几回的来来去去都很有规律,总是每隔十日来占城一趟,住上一晚,隔天再不辞而别。

    她掰着手指头数了好几次,等到第五次确认下来,她放下了心,让它在原地踏踏实实守候,身体才有了功夫去忙别的事。

    按照她摸出来的规律,日子过得很快,眨眼就到了赵琰该当现身的第十日。

    这一日,晏云棠从早起后就不曾踏出过小院的篱笆门。她待在院里,大部分时间用来和流萤给大家准备三餐饭食,中间空出来的琐碎间隙不是在陪流萤下棋,就是沏一壶茶,独自饮茶看书。实在坐乏了,就去院子前头结草斗蚁,或是去屋后的一片苜蓿丛里寻找某株四片叶子的幸运。

    然而,一直等到吃过晚饭,而后天色完全暗下来,直到流萤把灯都点上了,还是没有等到赵琰的身影。

    她将手中的书翻过来几页,哦,还没看到这里。又翻回去几页,哦,这些又看过了。她“唰唰”将书本来来回回折腾了一番,然后“啪”地一声,重重合上,又“咚”地一声,重重拍在桌上。

    见莫铮疑惑地瞅着她,晏云棠一阵尴尬。讪讪干笑两声,她麻利地从椅子上弹起,扔下一句“我去海边走走”,就径直出了门。

    莫铮反应过来后,刚唤了一声“流萤”,流萤早都迈步往前跟去了。走到篱笆边,望见前路一片黢黑,流萤又迅速折返,手忙脚乱地到处找灯笼。还是连莘适时伸了个援手,将角落的一只灯笼取过递给她。流萤一把接过,点了点头,火急火燎地追了出去。

    主仆俩隔着几步路的距离,一前一后走到了海边。整片沙滩只有流萤手中的灯笼发着微光,与悬在空中的那一樽冷月遥相呼应。

    晏云棠把裤腿挽到了膝下,脱了鞋,一手拎着一只。她简直是贴着海水在走,两只脚丫不时受到席卷而来的海浪冲击,冲击过后,脚背和趾缝间全是海沙。

    漆黑的海面上呼啸不断,今晚的夜不太宁静。间或还有那么一声两声尖啸直接撕裂了整片夜空,大海无故发怒,涌起更凶猛的海浪,正对着晏云棠冲过来。浪高没过膝盖,她挽起的裤腿也难逃一劫,湿哒哒的裤子淌着水,贴在腿上凉意飕飕。

    晏云棠对这一切都毫无反应,周遭越是嘈杂越是扰人,她就越是能借此得到平静。她始终悄无声息地走在沙滩上,用喧闹来安抚自己。

    夜色中,流萤跟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神色,也猜不出她的心思。

    走得无聊了,流萤突然开口道:“姑娘,奴婢斗胆问一句。。若说错了话,姑娘也别生气哦。”

    “嗯?”

    晏云棠从海风和海浪中回过神来,调转身子,面向流萤。

    “您要是不爱听,不想说,那就当流萤是在放屁,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你说话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磨磨蹭蹭了?”

    流萤“嘿嘿”两声,然后才壮起胆子,试探着问出来。

    “姑娘。。您。。您是钟情于王爷的吧?”

    这话听着好耳熟。晏云棠一个转念,突然想起了两年多前,她与万箴结识的那个晚上。

    她想起的不是万箴,是与他结识的那个晚上。是在那一晚,晏云棠第一次被人赤/裸裸地问及她对赵琰的情意,发问的是她的二姐姐晏云栀。

    若说经年久远,却也没有久远到足以抹去这段记忆。可晏云棠此时竟怎么都记不起当年是如何答复的晏云栀,也记不起那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心境。

    她忽然犯起了执拗。她歪着头,绞尽脑汁想要回忆起自己当时究竟说了什么。她甚至没有去思考这个行为的意义,只是单纯又执着地想知道。

    见她半天不回话,流萤以为她果真还是生气了,刚才的问题果真还是不该问。

    “姑娘,您生气了吗?”

    “什么?”

    晏云棠努力回忆的过程被打断,她泄了气,明白大概是记不起来了。

    流萤又问:“我问您,您是不是生气了?”

    “生什么气,他来与不来,也不是我能左右的。”

    眼下,她的思绪混乱,根本不知道流萤在问什么。

    流萤先是睁大了双眼,表示疑惑,旋即“哦哦”两声,别有深意地笑起来。看来,姑娘拐着弯回答我了。

    流萤一脸了然于胸的样子,故作高深道:“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姑娘心里有谁没谁。”

    “我心里有谁了?没谁了?”

    流萤把嘴一噘,道:“姑娘别看我傻,就算我真是个傻子,跟着您都快十个年头了,我还能不了解您吗?当日万公子那样对姑娘,姑娘都没生气,如今王爷不过大意疏忽了几次,姑娘就每日生闷气。姑娘心里有谁没谁,这还不是一清二楚的事了嘛!”

    晏云棠动了动唇角,不反驳,也不承认。

    以前我也没怎么把他当一回事啊。。可最近,他的身影怎么总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流萤把她的不开口当作了默认。

    “姑娘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但是奴婢觉得,男女之间要的不是心思缜密,有一颗真心就够了。”

    “您一点破绽都不露,他如何知道您的心意?”

    晏云棠纳闷,张口就是一问:“他是因为不知道我的心意,所以不来的吗?”

    问完,她又后悔了。

    但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

    总之,这就算她第一次在旁人面前亲口承认了她对赵琰的情意。

    赵琰对此还毫不知情。

    时光继续匆匆,自上回一别,竟已过去了二十余日。

    果然人心是没有规律的。

    等待的日子让晏云棠的一颗心悬浮在空中。轻飘飘的感觉让她逐渐打消了一些疑虑,也丧失了一些理智。她终于从内心承认了自己对赵琰的感情。

    可究竟是否能再更进一步,她始终举棋不定。

    就在她举棋不定的时候,赵琰终于在二月的第一天姗姗来迟了。他来的日子有些迟,来的时辰也迟,临近傍晚才赶到了占城。

    他和长海只差百米就能迈入晏云棠的小院,天空却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给明明处于旱季的占城,顷刻间降下了一场急雨。

    他们拔腿飞奔,急急忙忙往前跑,长海赶在前头拔掉篱笆门上的栓子,让赵琰直奔进去。虽跑得飞快,可他们还是被淋湿了。连莘赶紧寻来两块干帕子,递给他们。

    莫铮将赵琰请入了座,笑道:“王爷来得不巧,这雨下得好突然。”

    “下得还忒急!”长海补充一句。

    赵琰一面用帕子擦着湿发,一边点头笑着应和。笑了笑,又拿眼睛四处瞟。瞟来瞟去都没见着晏云棠的身影,便问道:“棠妹妹呢?”

    “不好!”连莘惊呼一声。

    莫铮一听,也把大腿一拍,惊道:“坏了!那两个丫头要被淋坏了!快,你赶紧给她们送伞去!”

    连莘猛点头,手忙脚乱地开始到处找伞,一楼没见着,又跑去二楼。过程中,赵琰从莫铮口里问出,原来晏云棠和流萤又去海边捡生蚝了。

    莫铮才说完,连莘已经找来了两把青布伞。他前脚刚离开楼梯,朝莫铮点点头致意,撑开一把伞,后脚就准备冲进雨里。

    “我去。”

    连莘脚尖挨了几滴雨,转瞬却被赵琰拦住,拉回了屋檐底下。

    留下两个字,推开上前欲要阻拦的长海,赵琰不由分说夺过连莘手中的两把伞,就大步流星地往海边疾跑而去。

    虽一路撑着伞,但因为暴雨下得急,他走得更急,等走到海边时,他的下半身已经湿透了。平日里挨点风吹都要被念叨会着凉的恒王,此刻却丝毫不在意。

    他沿着以往惯常的路线在沙滩上走了许久,却一直没有见到晏云棠的身影。他越走越焦急,脚下的步子也越迈越大,速度越来越快。

    他紧抿双唇,奔走在雨中,眼着看好像就要发怒了,才终于望见了不远处有两个人影。

    他加速冲刺,冲到近处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晏云棠奔跑在雨帘里,从头到脚湿得透透的,身上的衣衫虽都是深色,却也是薄纱制的,经过雨水的浸透早已呈现半透明状,紧紧地贴在她的肌肤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里层的抹胸,腰部和臀部的曲线也一览无余。

    而她对于这些,全然不在意。她仰着头让雨水浇在脸上,表情里都是惬意,显得十分松弛又自然。她宛如一只脱了缰的野马,双臂大张,一时在原地转小圈圈,一时又将流萤当作靶心,绕着流萤转大圈圈。

    与她的恣情享受格格不入的,是站在原地气急得直跺脚的流萤。

    流萤的骂骂咧咧穿过雨声,对着赵琰扑面而来。

    望着眼前的景象,赵琰突然失声笑了出来。

    我打小就知道她的规矩都是装出来的,我知道她离谱,但也没想到竟这般离谱!

    有意思。哈哈。当真是有点意思。

    就是不知。。她往日憋得得有多难受?

    赵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流萤面前,将那把尚未用过的伞交给流萤,又指指她脚下那只被生蚝装得满满的铁桶,高声吩咐道:“你先提回去!”

    见有人来拯救自己和自己发了疯的主子,流萤感天谢地,连忙接了伞撑开,提起铁桶便往回走。

    晏云棠注意到赵琰的到来后,停下了痴狂的脚步。她愣愣地看着他吩咐流萤,又愣愣地望着流萤远去,再愣愣地由着赵琰将她揽到那柄青布伞下。

    二人开始往回走。

    一路上赵琰默不吭声。他在心里暗自觉得好笑。

    晏云棠有些着慌。

    他该不会以为我疯了吧?

    他能懂我只是单纯地想淋个雨撒个欢吗?

    我不是疯子啊。

    他为什么不说话?被疯女人吓坏了吗?

    正想着,赵琰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里含着笑:“我倒是不知,棠妹妹还有这样的爱好。”

    “呵呵。。”晏云棠尴尬极了。

    “开心吗?”赵琰却是十分关切的口吻。

    “王爷不觉得奇怪吗?”

    “不觉得。”

    “为何呀?”晏云棠盯着他的侧脸。

    可能是感受到了她火辣辣的注视,赵琰也侧过来头,与她的目光对上。

    他浅笑一声,道:“因为你就是简单地想淋淋雨,脱个缰。”

    这个回答让她满意得不得了。

    脱缰野马的缰还未完全收紧,她放肆起来。唤道:“那王爷为何不一起?”

    赵琰脚下一僵,顿了顿,旋即将手中的伞一收,得意地瞅着她。

    他坦然接受着春雨的洗涤,生平第一回知道,原来被雨水浇身竟能体会到这样一种异样的快感。他也放肆起来。

    他牵起晏云棠的手,喊一声“走”,拉着她往前小跑起来。

    晏云棠一面随着他小跑,一面回握住他。

    他们一路跑,一路开怀大笑。

    “幼时在江南,淋的是诗意,后来去了东京,淋的却全是失意。如今在占城,淋的才是雨的本身,是痛痛快快的湿意!”

    “嗯,是痛快!是返璞归真!”赵琰竟然全部听懂了。

    骤雨初歇。

    赵琰和晏云棠各自在房里从头至尾洗漱过一遍,换上了干爽的衣物,又磨磨蹭蹭了半天才先后挪了出来。

    流萤和连莘将饭菜端了来,赵琰和晏云棠各怀心事,一面吃饭,一面悄悄打量其他人的脸色。见大家神情中都已不复存在方才初见到他们淋成落汤鸡时的那副目瞪口呆和疑云不解,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晚间,赵琰躺在本属于流萤的那间小卧房里,在一片黑暗中,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声惊扰到一旁熟睡的长海。长海翻了个身,咕哝了两句,又接着呼呼睡去。

    原来,晚饭过后,因上回夜里在沙滩上与晏云棠的那段对话,流萤认定自己主子已经承认了对赵琰的感情。她担心赵琰隔天又再上演一回不辞而别,惹得晏云棠又生闷气,于是,她本着撮合二人的意图,寻了机会,悄悄将赵琰叫到一边。

    流萤的那张嘴一旦打开,就噼里啪啦地停不下来。她把他近几次不辞而别导致她家姑娘心生不悦,以及晏云棠心里有他,也盼着他来,等等能说的不能说的,悉数透露给了他。

    此刻,赵琰回味着今日与晏云棠的脱缰和流萤的那些话,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得意得收不住。

    这招险棋真是走对了。

    原来,之前的不告而别都是赵琰有意为之,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产物,是他对晏云棠的算计。

    他打定主意要娶她,还不能强娶,要俘获了她的芳心,你情我愿地娶。

    那段日子,他思来想去:若是猛火急攻,她必定反抗剧烈,但。。若是文火慢炖,说不定倒能摧于无形。

    末了,又马上自我否定。因为他想起了过去几年他的那些犹犹豫豫。温水煮青蛙,不死不活,不就是文火慢慢炖嘛!炖到最后,差点还痛失了她。

    可依着他对她的了解,猛火急攻又是万万不能的。

    赵琰好苦恼。愁得头发都枯燥了。

    愁来愁去,最终打下一个算盘。先猛火急攻,打她个措手不及,让她清清楚楚明白我的心意,既不给她留有误会和逃避的可能,也不给我胆怯和退缩的余地。而后,再以退为进,以守为攻。

    何为以退为进,以守为攻?指的就是他近来的神出鬼没。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张弛有度,将她的胃口高高吊起。

    为了要一举拿下晏云棠,他不得不兵行险着。别看他表面镇定,实则心里比谁都忐忑不安。他每回不告而别,都捏着一把汗。那些消失在占城的日子里,又终日都活在诚惶诚恐中。

    他忍受着惶恐,忍受着不安,终于等到了今夜。

    等到了今夜从流萤口中得到的好消息。

    他知道自己的算计得逞了。

    赵琰嘴角的笑意根本挥不散。他正得意忘形,却连着打出好几个喷嚏。想着今日淋的那场雨,即便晚间还是闷热,他也伸手把被子扯到了身上。

    进入梦乡前,他做下决定,见好就收。

    于是,这一回,他第二天没走。

    翌日吃过早饭,他随莫铮和晏云棠一道出了门。他们走街串巷,流连于各种集市作坊,购置了许多占城的乌木,象牙,和犀角,准备将这些带着随船回朝。

    众人走访到一座偏僻的作坊时,偶然发现这竟然是一处制作玻璃的所在。一问才知,这种制作玻璃的传统手工作坊是占城的特色,占城境内许多地方都有。

    占人做出来的玻璃耳珰,灯盏,烛台,妆奁等等,不仅工艺极佳,近年来还逐渐跃升为出口的一大热销品。只是玻璃作坊的位置大多不显眼。对于隐蔽的原因,被问及的人皆是讳莫如深,他们也就无从得知。

    晏云棠还是何青时,就特别钟爱玻璃的清透感。此时,她看着眼前的玻璃制品,爱不释手,把每一样都挑了一件,又害怕被市舶司收了去,还托付给赵琰,千叮万嘱让他回朝后要记得带给她。

    赵琰见着这些玻璃,晶莹剔透,有的因为工艺使然,切割到位,外加还点缀着珠玉宝石,在阳光下竟能流光溢彩,不由自主就联想到了辛家小娘子的天宫宝物,那双水晶鞋。

    那日夕阳下沉时分,大家结伴去沙滩捡贝壳捡海螺,赵琰一路尾行在最后,留意着晏云棠在沙滩上留下的脚印。他用悄悄备在身上的细绳把脚印的尺寸量了,默默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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