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咧嘴一笑,回道:“会说一点。”
“日后船舶返宋,若被查出来了怎么办?”
这些细节,晏云棠早就想好了。听见赵琰为她思虑这些细节,她感到踏实。于是乎,她也想给他一个踏实。
“查出来也只是小半袋稻谷,大可以说是我们在船上给自己备下的口粮。而且若想更加省事,我也可以提前把它放去厨舱。这样还能引起什么风波呢?”
赵琰想了想。嗯,好像也是。
晏云棠将那半袋占城稻种子码在自己的衣箱背后。她的卧房没有床榻,她和流萤晚间就寝都是直接将一床棉褥铺在地板上,再往棉褥上加铺一床草席,这样既柔软又凉快。这晚,晏云棠躺在草席上,头顶就是衣箱和那袋稻谷,进入梦乡前还能闻见阵阵朴实的稻米香。
隔天一早,她还在酣睡中,好像做了一个甜甜的跟米香有关的梦。
正在发梦的她却被流萤无情摇醒。
“干嘛呢”
晏云棠的梦境被打断,冷不丁牢骚一声。话音落下,流萤的一张小脸挤入了她那双还未完全睁开的眸子里。
“姑娘,王爷他们又要走了,正在跟姨老爷辞行呢!姑娘赶紧起床,下楼去打个招呼吧!”
流萤火急火燎地催道。前两回赵琰不辞而别,令晏云棠时而会流露出一些落寞。粗心如流萤,也都把那掩饰不住的落寞看进了眼里。
晏云棠的大脑还在苏醒的中途。流萤煞有介事的表情让她把方才的催促当作了一种指令,她根本还没听明白,但却已经鬼使神差地开始起身穿衣。
“你说什么?”
上衣穿好了,她拣起一条裤腰带,忽然一个激灵。
流萤被她的陡然一问和异常高亢的声调给吓了一跳。
“姑娘,您吓死我了!哎呀姑娘啊姑娘!我说您什么时候都好,就是起床这会子不好!都多大的人了,还有起床气!可不兴这么咋咋呼呼的!”
流萤嚷嚷着抱怨一通,才把之前的话又重复一遍。
晏云棠听完,脸上未起任何波澜。她匆匆系好裤子,头发也没来得及束,就悄悄打开卧房的门,猫着腰走到穿廊上。
她往地上一趴,用一双手肘撑住上半身,透过穿廊外格子窗的缝隙往外瞧。时机凑巧,她刚好看见赵琰转过身去背对莫铮,大概是辞行的客气话说完了。他领着长海和那名通事一起款款步出小院,然后在晨雾中渐行渐远。
晏云棠面无表情地在地上继续趴着。一直到赵琰三人的身影被朝雾吞噬殆尽,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还是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趴着,一头青丝散落了一地。
流萤不明就里,猜不透她是在做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所以又不敢去惊扰。半晌,流萤也学着自家姑娘的样子,猫着腰挪到她身边,然后趴下,咧开嘴嬉笑两声。
“姑娘,人已经走了。”
晏云棠始终面无表情。冷冷丢出一句话。
“走了就走了呗。”
正说着,楼道传来“咚咚”两声,明显是有人在用手指的关节叩击板壁。
晏云棠歪头瞅了一下。流萤的神情一看就是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她先是一个羞涩的眨眼,然后朝晏云棠吐了吐舌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就走去了楼道。
空气中立刻传来了连莘的声音。晏云棠探身,伸长了耳朵。
原来,连莘是来向流萤交代,他马上要随莫铮出门办事。连莘说两句,流萤回几句,寥寥数语后是短暂的寂静,接下来也没有后续再传来。他们对这样的交代表现地轻车熟路,这般默契,想来也不是第一次了。
片刻后,晏云棠听见“噔噔”下楼的脚步声,接着便见着莫铮和连莘相伴出了门。她懒懒地依旧趴在地板上,只是换了个姿势。
她侧过身子躺着,用一只手撑住头,注视着站在穿廊尽头的流萤。流萤正隔着格子窗,目送连莘的背影离去。
等连莘和莫铮的身影也消失在晨雾中,流萤才想起晏云棠来。转身欲要走过去,却发现她正侧躺在地板上,用手支着头盯着自己。
“姑娘?您今日是怎么了?还傻着呢?这晨起的后劲竟比‘醉妃醪’还厉害?”
流萤大感不可思议,一边揶揄,一边回到她面前跪坐下来。
晏云棠不理会她的打趣。
她在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问道:“连小哥以往每次出门,都要这样来跟你交代一回吗?”
流萤以为她是在以牙还牙,心里后悔方才不该揶揄她,两颊不由自主地飞出了两片红晕。羞赧地低了头,可顿了顿,又抬起头面向她。
“嗯,他。。总是事事有交代。”流萤脸上是少有的羞羞答答。
晏云棠垂下眸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点的力道大了点,她那只被单手支撑着的脑袋差点从手中滑落。
“姑娘,王爷也是个事事有交待的人。”
晏云棠抬起眼皮,“哦?”了一声,又问:“怎么说?”
“您可还记得,昔日王爷去我们老太太院里蹭饭,饭后若是姑娘回临水阁歇晌午觉去了,他就忍着乏干坐干等,说什么都要等到姑娘您睡醒了,然后亲口跟您道了别才离开。”
她怎么会不记得。她就是记得,才更加纳闷。
那如今他是。。厌了倦了?
流萤看不懂晏云棠此刻的神情意味着什么,更加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只觉得她看着有些可怜,所以绞尽脑汁想要给与安慰。
在比自己不幸的人面前,自己的幸好像会变成一种错误。尤其是当不幸者是自己亲近的人时,那这幸就更加不应该了。流萤产生了这种荒诞的念头。
所以,既然不能让自己变得不幸,即便明知牵强附会,流萤也要让晏云棠的不幸变得不那么不幸,张嘴就替赵琰辩解起来。
“姑娘,王爷可是一向把您放在心尖上的。您别多想,这两三回。。许是。。肯定是王爷。。王爷公务缠身,顾不得许多。不信您看。。”
“你如何看出他把我放在心尖上了?”
“这。。这谁看不出啊?!”
流萤回得十分理所当然,晏云棠的重点却不在这上头了。
她又问:“那你可有看出,连小哥将你放在心尖上了吗?”
比起自己,她更关心流萤和连莘的状况。
这一问,把流萤问成哑巴了。
见流萤几次欲言又止,竟然仿佛是在斟酌词句,晏云棠又追问了一声“嗯?”。
“连小哥,他。。他是个好人。可是。。可是我怕他嫌弃我。”斟酌之后,流萤选择不正面回答。
这是自打她们总角初见以来,晏云棠头一回在流萤脸上见到这种卑微的表情。
她先是追问一句,“你为何会这么想?”,待流萤絮絮叨叨说出一堆理由后,她气得一把从地板上坐起。一时的冲动让她想出言训斥,她生出了一股因流萤自轻自贱而恨铁不成钢的心理,可开口之前,眼瞅着流萤低着眉垂着眼,又好生心疼。
她叹了口气,握住流萤的手。
“相遇美好,在人,更在于时机。你若介怀自己的出身,那你在连小哥一文不名时与他相遇相知,这正是对的时机。他身处低处,你却选择与他相守,他心里定是感激你也珍惜你,所以才会待你这般好,又。。又怎会嫌弃你呢?”
“他今日是不嫌弃,就像姑娘说的,那是因为他还在低处。可王爷承诺了要助他进礼宾院,来日他一举高升,飞黄腾达,还会不嫌弃女使出身的我吗?”
流萤一字一顿,仿佛在说什么至理名言。
这字字句句泼在晏云棠头上,她这才知道,赵琰助力的好事,到了流萤身上却成为了一桩顾虑。
原来,我的流萤平日里看着大大咧咧粗心粗意。。哎,都怪我。是我考虑不周。是啊,她始终是个姑娘家,哪个姑娘面对男女之情不会变得心细。。有时甚至还卑如尘埃呢。。
晏云棠生气了。气自己没有为流萤考虑得更多。
她责备道:“他来日可飞黄腾达,难道你就只能永世为奴吗?你年纪轻轻就这样自己给自己设限?你非要把自己活成一块顽固不化的冰,可人。。分明就是水啊。上善若水,水无形无限,将来会流向何方又化作什么形状,谁说得清?万事万物都未知,你怎就知道将来的你不会有所改变呢?”
流萤似懂非懂,呆呆地瞅着她。
晏云棠瞪着她,轻叹一声,直接把话给挑明了说。
“傻流萤,你的身契在我手中,你若是真心想与连小哥相伴余生,一回到汴京我立刻便可以为你除了贱籍。这下你懂了吗?”
流萤睁圆了双眼,这是她从来都不曾想过的。
晏云棠又把头一点,给了一个确认。
时间有片刻的静止。突然,流萤大呼一声“姑娘”,扑进了她的怀里,激动到一度胡言乱语,还一度把她说成是自己的再生父母,感恩戴德地停不下来。
主仆俩厮闹了一会儿,流萤用手背擦掉自己脸颊的余泪,又用指尖为晏云棠抹去眼角的泪渍,正抹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
“姑娘方才说的什么水啊冰啊的,听着头头是道,怎么放到自己身上就不灵验了呢?”
“什么?”晏云棠一头雾水。
流萤嘟着嘴,道:“当初姑娘还说过自己配不上王爷,不许我们瞎说呢。”
这话入了她的耳,昔年与赵琰那段隐隐绰绰的旧日时光,再次涌上她的心头。
时隔久远。她想了想,已经想不起自己当时的原话是怎样的了。
她心里的滋味有些难言。
可转念又想到赵琰方才不辞而去的背影。她心头气闷,口中不服气。
“我何时说过我配不上他了?!”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