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胡氏回到家,遣散了家仆,细细问过赵琰,有关他今日被推落水的详情。可赵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落水前,他自然是无心去留意一个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厮,落水后,他迷迷糊糊,只知道晏云棠救了他。
胡氏无奈,安抚赵琰离开后,又叫来李延吉,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情。李延吉先是震惊张皇,后听说赵琰平安无恙之后,他大舒了一口气,感天谢地。母子二人商议一番之后,胡氏把曾管家叫进屋内,声色俱厉地问道:“今日跟着炎儿去唐家的那个小厮叫什么名字?是何来路?”
曾管家没看见那个小厮一同回府,又听胡氏这么问,虽不知原委,但也猜到是出了什么乱子。他不敢说谎,怕引火烧身,便如实回道:“回老太太,那小厮名叫刘贵,是三月前入府的。我见他平时做事手脚勤快,人又机灵,就让他在炎哥儿院子里干活。今日本由不得他跟着炎哥儿出门的,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倒是他去了。”
“三月前入府的?那是何人作引,给他弄进来的?”李延吉问道。
“回老爷,是厨房管采买的赵妈妈介绍的,说是她什么亲戚的儿子。”曾管家再次如实相告。
于是,胡氏又命曾管家把赵妈妈叫过来问话。赵妈妈听说胡氏叫她,赶来的一路上都忐忑不安,一进屋,又见着胡氏一脸怒容,心里就更加六神无主了。她猜测着:莫非是我平日干的那些事,给主人家知道了?可厨房买办这种肥差,谁不知道这当中肯定有猫腻?历来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赵妈妈正在暗想,听到胡氏斥问她有关刘贵的来历,她心里的大石瞬间就放下了。可放下还没有一眨眼的功夫,她低着头,贼眉鼠眼地偷偷觑了胡氏一眼,发现胡氏盛怒满面,她突然才反应过来,刘贵一定是捅了什么篓子,而刘贵又是她介绍入府的,她必然是脱不了干系了。于是,大石又在她心里重新吊了起来。
原来,数月前,赵妈妈出门采买厨房所需的一应肉食菜蔬,在菜场上遇见一个老妇,自来熟地拉着她说话。那老妇说自己有个儿子,眼下手里还没谋到差事,听闻赵妈妈是李宅上的人,便恳请她给自己儿子在李宅谋个活计,无论事多事少,有个去处就行。说完,老妇又往赵妈妈手里塞了二两银子。这赵妈妈平时就是个爱占小便宜的人,日常采买时,都是在这一处昧下二十文,那一处拿下五十文。如今有人塞了银子到她手里,哪有不接的道理。遂收了钱,寻了机会,就把刘贵弄进了李家。但是对于刘贵的来路,她压根儿是不清楚的。赵妈妈见胡氏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当下心里着了慌,便隐去收了银子的事,余下全部招了。
胡氏听完,气不打一处来,盛怒之下,当即就将赵妈妈赶出了李家。发落完赵妈妈以后,胡氏还不解气,她又指着曾管家喝斥道:“我素日常常叮嘱你,院子里用人要仔细谨慎,所用之人,都要家底干净清白,尤其是炎儿院子里的人,马虎不得。你倒好,聋子见哑巴,不闻不问,家里混进来这么个不明不白的人,你也不清楚。呵,你这个管家当的真是好啊!”
曾管家不由分说地跪了下来,口里连连认错,一再保证日后一定尽全心,看管好宅内往来进出的人物。一旁的李延吉也劝解着胡氏,应承着自己日后会对赵琰院子更加用心照管,让他母亲放心。一来二去,两个人苦口婆心地又是劝又是保证,这才稍稍消解了胡氏的怒火。
曾管家走后,李延吉对他母亲说道:“母亲,儿子明日就让人去好好查清这个刘贵的来路。这件事想来不是简单的。从今日起,咱们家确实要做好防范了,恐怕这只是个开始啊。”
胡氏听了,点点头。随后,又疑惑道:“这刘贵在我们家潜藏了三个月,一直不曾动手,怎么偏偏选在今日动手呢?”
李延吉“嗯”了一声,低下头暗自思忖。片刻后,他突然抬起头,目光炯炯有神,望着胡氏,言之凿凿地说:“母亲,我想,这人早早混入府中,定是事先就有筹谋。若是说他三个月都没寻到机会下手,那如何都说不过去。儿子想,会不会是刘贵不便也不能暴露身份,倘若在我们自己家下了手,家下仆从们彼此都是认得的,他肯定跑不了。但若是在唐家下手,今日唐家人多事杂,一则,不一定有人会注意到他,就算被人看到了,他想着自己在唐家是个生面孔,也没人认得他。二则,事儿是在唐家出的,也许。。他还想借机嫁祸给唐家的人?”
胡氏边听边琢磨,听完,又再细想了一遍,才对李延吉的话,深表赞同。她气狠狠地说:“贼人!其心可诛啊!今日如若不是唐家三姑娘亲眼看到了,又幸得我炎儿被人救了,白郎中正好也在唐府贺寿,事发后立刻就有人诊治,我心里才安稳些,才没有一时昏了头。。去找唐家要说法。否则。。我一时情急,说些不该说的话,做些不该做的事,从此李家跟唐家。。就生怨怼了呀!那。。那真是拂了姨母素来对我的疼爱了。。”说完,胡氏气的头疼,一手扶住额,一手按着太阳穴。
李延吉见状,连忙走过去,帮他母亲按着头,抚慰道:“母亲,快别气了,所幸炎哥儿福大命大,并没有出什么事。只是,今日这事,我们要不要去跟姨奶奶那边知会一声,让唐家的人切勿走漏风声?”
胡氏想了想,摆摆手,回道:“不必,你姨奶奶向来是个稳妥持重的人。今日这事出在唐家,说出去于他们脸上也无光,不用我们说,他们肯定早就已经打点好了,放心吧。”
李延吉不置可否,眉骨处依然高耸着一道褶皱。他顿了顿,又说道:“只是,今日炎儿遭人毒手,即便幸免于难了,我们也得将此事通知妹妹。否则,万一酿出什么祸来,我们李家,真就岌岌可危了。”
胡氏似乎也想到过这一层,李延吉的话刚说完,她就点头表示同意,道:“我们炎儿如今会在这里,也是因为后宫不太平,今日出了这事儿,想必也跟宫里脱不了干系。只是,不管是我们,还是你妹妹,如今都还没有弄清楚,谁是这幕后的操纵者。刘贵下完毒手,也不管事成与否,就逃的无影无踪,就像你说的,他定然是害怕暴露自己的身份。”
话到此处,胡氏一脸高深地望了李延吉一眼,然后压低嗓门,继续道:“那。。他就极有可能。。要么是宫里,要么是世家大族。。豢养的死士。你妹妹曾经跟我提起过,她在宫里见过这样的死士,这些人身上都是刺了字儿的。这样的人,自然不敢暴露身份,哪怕留下具尸体,那也是如山的铁证。”
说完,胡氏把胸脯轻轻一拍,舒了口气,暗自庆幸今日是不幸中的大幸。母子二人又从长计议了一番,胡氏便让李延吉修了封书信,把此事告知李贤妃,又让李延吉谨慎措辞,切莫吓坏了他妹妹。
另一边,唐宅。
晚间,唐家的宾客们渐次散去,唐母来到晏云棠房中,见晏云棠正趴在窗边的桌前,望着窗外发呆。她悄悄走上前去,伸出扣着的手指,对准晏云棠的后脑勺敲了一下,调皮道:“给你个枣瓜子吃。”
晏云棠回头,见是唐母,便对着自己的外祖母勉强一笑。钟妈妈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唐母便挨着晏云棠坐下,切切地问道:“今日你表舅母和炎儿离开的时候,我听说,你留住你舅母说了会儿话。晚间用饭的时候,我又见你一个黄口小儿,竟也心事重重起来。这是怎么了?”
唐母的耳聪目明和观察入微,让晏云棠觉得没有必要,也不应该瞒着自己的外祖母。晏云棠在心里将措辞整理了一遍,便把白天对胡氏说过的话,又对唐母说了一遍。唐母听完,倒吸一口凉气。
唐母惊讶中又带着几分茅塞顿开,她低眉垂眼,若有所思般地喃喃道:“我说这白郎中诊过之后,都称没事了,李炎看着也并没有什么大碍,你舅母怎么就急急的连晚饭也不曾吃得,就忙忙地回了家去。前头我还以为,是她在心里埋怨我们照看不周,现在看来。。嗯。。想必是回家查证去了吧。”
说完,暗自思忖了一会儿,她继续道:“这小厮着实可恶,跑到我们家来害人!光天化日之下,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竟然就行起要人性命的事来了!这倘若是真出了事,那岂不是连累我们一起担责?”话到此处,唐母又是一口冷气,骂了一句“黑心肠”,又继续道:“不过。。细想一下。。这也着实蹊跷。你说,他们府上的一个家仆,为何要害自家一个才十岁的小主人呢?”
晏云棠依旧一脸心事的模样,全程听着唐母自顾自地说着,也不搭话,只是时不时点个头以表尊重。
突然,唐母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一把抓住晏云棠的手,倒把晏云棠吓了一跳。唐母大慌大惊地说道:“我的儿啊,你今日目睹了那小厮行凶,那小厮。。指不定也看到了你!他现今下落不明,倘若他害怕自己身份暴露,对你下毒手。。那可怎么办?!”
晏云棠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听唐母这么一说,顿时也害怕起来。她眼神飘忽,想想自己弱不禁风的五岁身躯,便一头扎进唐母的怀里,可怜兮兮地低语道:“外祖母。。我害怕。。”
唐母见了她这个模样,暗暗责怪自己失言,不该在一个孩童面前说出刚才那些话。唐母心疼地摩挲着晏云棠的后背和后脑勺,安慰道:“棠儿不怕,明日我就让你舅舅舅母,多安排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到我们院子里,平日多留意生人进出。嗯,乖孙不用怕,有外祖母在,外祖母会护你周全的。”
晏云棠木然地点点头。祖孙俩又说了会儿话,唐母看着她更衣躺下后才离开。
待唐母离开之后,晏云棠又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她找到先前换下的衣裳,从袖子里掏出那块从赵琰手里拿到的玉玦,白天人多,也没机会仔细看。她找了个火折子,把油灯点上,担心火光太亮会被发现,又特地没去挑灯芯,拿着油灯和玉玦走回床前坐下。
她把玉玦对着油灯,翻来覆去,仔细看了个遍。这是一块青白色的龙形玉,她无甚鉴赏能力,但是玉玦捏在手里,温润细腻,隔着火光看,质密微透,即便是个外行人,也能看出价值不菲。玉玦背面还刻了一个字,灯光昏暗,她揉揉眼睛,凑的更近一些,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是个什么字。她瞅着眼前这个字,思来想去,不明就里,暗自纳闷道:“这字代表什么呢?”
晏云棠心想:看白天那李炎醒了之后的样子,一点事儿都没有,还对我嬉皮笑脸的,而且好像完全不记得玉玦的事。不过,我想,这玩意儿肯定是慌乱之下,他落水前从那小厮身上扒下来的。那。。我该不该说出这块玉玦的事呢?
她思来想去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先由她藏着这块玉玦,日后再见机行事。
决定好之后,她找出一只盒子,把玉玦小心地放进去,又把盒子放入她平时用来装手帕等贴身物件儿的木橱里。一切办妥之后,才熄了油灯,重新在床上躺下。
她辗转反侧,脑海里都是赵琰白天落水前后的情形,如何都睡不着。她感慨起来:这李炎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屁孩,竟然就有人要置他于死地。。他这命。。也真够苦的。而且以前听外祖母说过,他还是过继到表舅母家的。。哎。。小小年纪,就离开了亲生父母,由一个老太太养着。。嗯?这跟我现在的境况。。倒是如出一辙。。
想着,她为赵琰的身世和遭遇所感,兀自叹了口气,又生出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般的怜惜之情。胡思乱想了一回,才逐渐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数日后,李贤妃收到了李延吉的书信。虽然信中措辞经过再三斟酌,到了李贤妃的手中时,赵琰落水一事已经被表述的很是委婉,但是结合前事,她料定事情不简单。李贤妃以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肯定是自己儿子在杭州母家的消息,被贾贵妃一干人等知道了,才让赵琰经此一难。可杭州山高水远,她除了回信嘱托自己的母亲和哥哥,也别无他法可想。
往后的日子,她日夜担心赵琰,茶也不思,饭也不想。
一日,李贤妃闲来信步,偶然碰到几个宫女在后园的小溪边,放纸船祈福。此情此景,让她猛然回想起两年前,赵璜生辰的那个晚上,她因一时被赵璜言行触动,情之所至,曾把赵琰在杭州的消息透露给了赵璜。
回想起这些,一时间,李贤妃心里的惊讶和疑惑,如泉水般“汩汩”涌出。她暗自困惑:当日送琰儿出宫去杭州,用的都是我常年跟在身边的贴心人,知根知底,办事又老到稳妥。按理说,不应该会走漏消息啊。。倒是这个三皇子。。虽然如今在我身边养着,日常看着,倒是懂事善良。。跟皇子们相处也是兄友弟恭。。但。。毕竟他八岁前跟我未曾有过什么交集。也许。。也许他平日里的孝敬温厚。。都是装出来的呢?
李贤妃越是这般想,就越觉得赵璜奇怪,疑窦丛生。可想着想着,蓦地,思路又拐了一个弯,她转念想到:不对,不可能,他才十三岁,不过就是个孩子,如何会有这样的心机?!是我糊涂了。而且,就算他心智早熟,就算他是个表里不一的千面狐,他一个从小就没生母在身边的皇子,又没有母家为他撑腰,他一个孩子,哪来的人,去为他办这些事儿?再说了,我瞧着他可怜,一向对他都是尽心尽力地照顾,也不可能有什么地方招他怨恨。哎,我真是糊涂了,竟然去怀疑一个孩子。。
她失声苦笑,又是摇头,又是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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