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晏云棠五岁了。
在唐母的庇护下,五年来,她过的既无忧,又无虑。
五年的时间里,晏云棠虽然已经渐渐适应了装傻充愣,但偶尔情之所至,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不属于她这个年纪,也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智慧,她这种一时天上、一时地下的表现,使得唐母不时会陷入一种迷茫状态。
虽然她几个月才发作那么一次,但是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为数不少,唐母最初虽有疑惑,但也未深究,反而慢慢将疑惑变为了骄傲。唐母自豪地将她归位早慧那一类的孩童,并暗自以为,晏云棠大部分时候表现出来的傻乎乎,不过是因为她年纪小,尚未开蒙。于是,近来,唐母开始有意要让晏云棠学习写字,同时还提出要在家开私塾,让唐文瀚和晏云棠一起念书。
晏云棠听说要念书,倒是也不排斥。她觉得,自己一直也没怎么涉猎过经史子集,长日无趣,要等到她长大独立,至少还有十年。在成长的漫漫长路上,与其一直充当一个近似文盲的角色,倒不如利用童年时光,补充文化,提高修养,也未为不可。况且,这还能够让唐母满意。实乃一箭双雕。
念书是好事,可写字却不是。当唐母开始为晏云棠的“写字”大计作筹划时,她的世界里,犹如大晴天落下了一个惊雷,她顿时就觉得既有忧,又有虑了。
晏云棠忧着虑着,不知不觉就迈入了唐母的五十大寿。早在一月前,唐少谦和王丽笈就已开始筹划,唐母大寿之日,家中如何布置,宴请哪些宾客,菜式备下几种,等等琐事,不消细说。虽然唐母再三叮嘱不应高调奢靡,无奈唐少谦夫妇孝顺,王丽笈又想在众人面前,好好展露一下她那好媳妇的形象,加之唐容和莫铮的一致附和,唐母也只能乐得坐享其福。
到了寿辰这日,唐宅里里外外整饰的花天锦地,红飞翠舞。门口车水马龙,青绢小轿和宝马香车络绎不绝,宾客们摩肩接踵,川流不息。从晌午开始,宅内就笙箫聒耳,鼓乐喧天,到了晚间更是灯烛辉煌,入眼之内,座无虚席。一派门庭若市,盛况空前的景象。
晏云棠一向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这日,唐家一众家仆,从卯时就开始忙碌,她把自己牢牢地蒙在被窝里,依旧被吵醒了两三次。在半梦半醒间挣扎了良久,无可奈何的认清了眼下的事实:今天这个觉,肯定是睡不长久了。想到这里,晏云棠索性爬起来,脑子里嗡嗡作响,空空如也,由着女使为她梳洗整齐,然后前往唐母屋内请安祝寿。
安请完了,晏云棠独自跑到院子里游荡,见人人都在忙忙碌碌,只有她无所事事,甚觉没趣,又溜到了唐容屋里瞧莫彦生。谁知奶妈告诉她,莫彦生尚未起床,又见唐容和莫铮也在忙着打点给唐母的寿礼,无暇顾及她,只能悄悄地退了出来。继续漫无目的地四处溜达了一会儿,还是没找着能够打发时间的乐趣,最后只能再回到唐母跟前,跟唐母一起用早饭。用过早饭,唐母想着自己今天起得早,接下来还要一直应酬到晚间,便打发了晏云棠去找唐文瀚玩,自己要回卧房再睡个回笼觉。
晏云棠整个早间仿佛游魂一般,唐母已然发了话,她只得又依言来到舅舅院里。刚到院门口,就有打骂斥责和哭诉反驳的两种声音,彼此交战着从屋内传来,她停住脚步,犹豫了一瞬,才悄悄地走近。
只见书房外,任妈妈和表姐唐文与的两个女使,都杵在廊檐上,噤若寒蝉,一脸的敬畏之色。书房的两扇门紧闭,门口似乎张贴着“闲人勿扰”四个无形的大字,隐隐透着寒气。
晏云棠驻足,王丽笈的叱骂声,透过门墙传了出来:“一大早起来就不见你人影,找了半圈,原来你躲在这里逍遥快活!我昨个儿夜间就跟你说了,让你今日帮着我,一起整理那些来不了的远房亲戚们,捎给你祖母的寿礼。你倒好,躲在这里图享受!看书?你看什么书?一个女子,你还指望着考科举走仕途呢?成天尽做些没用的事,你有那些精力,怎么不知道用来疼疼你母亲?!”
唐文与抽抽搭搭地一面啜泣,一面回嘴:“我可曾说过不帮母亲了吗?母亲就急在这一会子的功夫吗?我素来早间都在书房看书,母亲一向知道,平日里不曾说我,这会子不知为着什么缘故,一时恼了,就把气撒在我身上!况且,也是母亲嘱咐的,让我每日晨起就看着瀚哥儿写字,我用过早饭就来书房等他了,只是他睡到这会儿都还没起,凭什么这就算成是我在贪图享乐了?”
王丽笈听完,也不去分辨唐文与话里的青红皂白,只觉得唐文与在挑战她的权威。顿时,她的怒火更盛了。晏云棠正在揣摩,王丽笈接下来会说什么,屋内猛然间,又传来唐文与的一句厉声尖叫。看来,又挨了一板子。
“还给我犟嘴?你可真有能耐!你倒是还有天大的理了?行,行,你继续说,说个痛快,我也打个痛快!看我今天不打死你!”王丽笈气急败坏地大嚷。
晏云棠听着王丽笈的声声责骂,只觉得刺耳,猜到唐文与又平白无故地受了一顿委屈。晏云棠想着,若是换作自己,早就求饶了,毕竟,面对王丽笈这样的脾性,硬碰硬不仅于事无补,还只会雪上加霜。可偏偏唐文与,在“不低头、不认输”这一品质上,她又做到了出类拔萃,晏云棠担心她再这么回嘴下去,说不定能被王丽笈打个皮开肉绽。
想到这里,晏云棠无奈地长吁一口气。叹完,她做下要插手一管的决定,随后无视任妈妈和两个女使疯狂左摇右晃的脑袋,旁若无人地小跑至门前,伸出两只肉嘟嘟的小手,对着木门“砰砰砰”地拍打起来。同时,她还奶呼呼地唤着王丽笈:“舅母,外祖母说,大姐姐的字儿写的好看,让我过来找大姐姐教我写字儿呢。”
王丽笈听了,低声埋怨起任妈妈没有看好院子门,心里又担心事后唐母会来对她说教,手上便不得不把板子收了。她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将满腔愤懑化为一根伸在半空的食指,气恨恨地指着唐文与。她虽一言不发,不再出言指责,但是她的神情和那根指头,却又好似替她把话都说尽了。末了,她整了整仪容,才缓缓走向门口,将书房的门打开。
见到晏云棠稚气的笑脸,王丽笈立马也换上一脸笑容,热络地对她说道:“棠儿今日起的这么早啊?乖孩子,快进来吧。你大姐姐刚好在书房呢。”说完,她将晏云棠牵到屋内,然后迈步离去。
王丽笈的身影消失在书房后,晏云棠瞅着唐文与还在抽泣,小跑靠近,一把抱住她,娇滴滴地哄道:“好姐姐,你别哭了,待会儿被外祖母知道了,又要心疼地吃不下饭了。外祖母若是吃不下饭,大姐姐又要心疼外祖母,也吃不下饭了。到那时候,棠儿见大姐姐和外祖母都不吃饭了,棠儿的肚子,就算饿的咕咕叫,那也不敢吃了。”
唐文与听着她的奶声奶气,言语中尽是童真,又看着她那一双水汪汪的黑眸子,神情里满是关切,她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晏云棠见唐文与笑了,也跟着扬起下巴,笑起来,又抽出自己的小手帕,轻轻地给唐文与拭泪。半晌,唐文与稳住了情绪,她仿佛自我勉励似的,将头重重一点,又把肚子里的一口闷气,长长的呼了出来。然后才起身,牵着晏云棠走到书桌前,说:“好吧,那从今日起,你就每日来我这,跟你二哥哥一起学写字。”
晏云棠还未坐稳,听到唐文与当真要教她写字,立马从椅子上溜下来,推脱道:“大姐姐,我才是说着玩儿的!我只是想跟大姐姐一块儿玩,所以才在舅母面前,随便找了个由头。恩。。大姐姐,我们去院子里玩儿吧!”
谁知,唐文与小小年纪,却是个一板一眼,行事认真又有原则的人。她前头听了晏云棠要学写字,便想着自己平时反正要教唐文瀚,索性连同妹妹一起带着,岂不便宜。所以,无论晏云棠接下来说什么,她都是态度坚定,决不改口。晏云棠无奈,在心里叫苦不迭,暗自后悔借口没找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硬着头皮坐下。
“初学写字呢,不能吝惜纸张,须得把这字啊,往大了写。你若写小字,把手给拘着了,形成了习惯,日后再要写大字,那可就施展不开了。来,我们今日,先写’上’字。”唐文与一边说,一边手持毛笔,演示给晏云棠看。
晏云棠见她教的如此认真,也不好意思敷衍了事,只得提笔,动起手来。这一坐,一写,就是一个时辰。晏云棠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王丽笈又遣了人来,叫唐文与过去帮忙,唐文与前脚刚离开,晏云棠后脚就溜了,一路撒欢似的跑回了唐母屋里。此时,唐母已经睡醒起来了,唐宜也带着三个子女来了。晏云棠见了兄弟姐妹们,十分高兴,便悄悄地嘱咐钟妈妈,让她去把唐文与叫过来,说:“你就说,我母亲来了,外祖母让大姐姐过来陪我二姐姐说说话,舅母肯定放人的。”
不多时,唐文与果真来了。几个人有说有笑,又一起在唐母屋里用了午饭。饭后,晏云棠犯困,便由吴妈妈带着回了卧房,才挨着床不到片刻,便沉沉地睡了过去。她做了一个无头无尾、莫名其妙的噩梦。梦里,晏云棠先是梦到有人推了她一把,然后她就落水了,无助地在水中挣扎,肆意扑腾,被呛了十几口水,眼看着就要沉入水里,噩梦被吴妈妈及时打断了。
吴妈妈坐在床头,忧心忡忡地望着她,关切地问这问那。半晌,晏云棠才回过神来,她也不回话,而是懵懵然问道:“吴妈妈,我睡了多久了?”
“姑娘睡了一个多时辰了。您父亲和祖母也来了,老太太等了半天,不见姑娘醒,遂带着大伙儿去后园了。她让我留在这,等着您醒了,告诉您一声。”
晏云棠听完,“哦”了一声,然后从床上爬起,穿上鞋,又洗了把脸,撇下吴妈妈,独自匆匆赶往后园。她也不知自己在急什么,但是脚下的步子,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一径自主的往前迈进。走的急了,刚到园中的湖边,一时没顾上脚下的路,踩在了一块小石头上,随即,脚一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晏云棠吃痛,“哎哟”一声,干脆坐在地上,把鞋脱了,自顾自地揉起脚踝来。
正揉着,她不经意间瞥到了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小厮打扮的背影,在湖边走着,他前面好像还有个小孩儿的身影,只是被这小厮挡着,看不真切。晏云棠一会儿望望自己的脚,一会儿望望前方的两个人影,突然,只见那小厮蓦地伸出双手,一把将前面那个小孩,推往旁边的湖水里。可想而知,下一瞬,那孩子就落水了。
晏云棠刚从噩梦中被叫醒,心神恍惚,才又被绊了一跤,脑子反应也十分迟缓。此刻,眼前这一幕,好似一盆浇头凉水,让她恢复了清醒。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用力揉了揉双眼,才惊觉到,即便再如何出人意料,水里正在挣扎的那个孩子,也让她不得不相信,刚才发生的那一幕,都是事实。她嘴里叫着“不好”,迅速穿上鞋子,忍着脚腕处的疼痛,往前方跑去。她正跑着,又突然想起,自己不过是一个五岁的孩童,贸然上前,说不定是羊入虎口。她止住脚步,想了想,决定虚张声势,于是,立刻扯开喉咙,大嚷着“救命”。
那小厮听见呼喊,又见有人过来了,吓了一跳,仿佛事先已经确认过此处不会有人经过似的,他甚感意外,满脸惊慌失措,来不及细想,朝湖里正在扑腾的孩子匆匆望了两眼,然后迅速溜了。
晏云棠看他的衣着打扮,显然不是唐家的人。她也来不及多想,拔腿继续跑近,望着在水中呛水挣扎的孩童,晏云棠放声大喊,唤人求救。不多时,一个看园子的小厮听见叫喊声,赶紧循声而至,见水中的孩子已经扑腾的没什么力气了,那小厮连忙脱了鞋袜,奋不顾身地往水里扑去。他身手敏捷,深谙水性,几下功夫就把孩子救了上来。
落水的孩童双眼紧闭,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小厮知道如何从水中救人,却不知如何在岸上救人,身上“滴答滴答”地滴着水,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晏云棠见状,想起自己虽然没学会游泳,但是曾经在游泳馆,曾目睹过教练救助一个因抽筋溺水的儿童。人命关天。她跪坐到那孩子身边,摸了摸他的心跳,又探了探他的呼吸。仔细一瞧,她赫然发现,落水的孩子竟然是赵琰!她心里布满了震惊,又见赵琰手中好像捏着个什么东西,便掰开他的手,发现是一块玉玦。晏云棠想起刚才推他落水的那个小厮,觉得十分蹊跷,便悄悄地把这块玉玦,藏入了自己袖中。
她仰起头对刚才施救的那名小厮说:“快把他口鼻里的杂草异物清理干净,再给他人工通气!”小厮听完,全然不明所以,瞠目结舌地望着她。晏云棠无奈地摇摇头,只能打发他去叫郎中,等他走后,当下也顾及不了那么多,自己动手,给赵琰清理口鼻。见他还是没有反应,便试探着对着他的心口,往胸腔上按压了几下,又抬起他的下巴,吸了口气,开始给他人工呼吸。大概给了七八下气之后,赵琰一阵猛咳,终于醒了过来。晏云棠见状,舒了口气,瘫坐在地上。
赵琰正在猛咳,唐宅上下的人,已闻讯赶来,把临湖的这条小路围的水泄不通。唐母见晏云棠坐在地上,心里担忧,眉头皱成一团,俯下身,对着她问长问短。这时,一个老妈妈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对着唐家的小厮女使们说:“这是我们李家的小郎君,快,去把我们老太太请过来!”
唐母一看,果然是赵琰。她立马出言喝止,叫住正要去叫胡氏的女使,然后命人将赵琰抱去自己房中,对女使吩咐道:“去请李家老太太到我屋里。”接着,又命另一个小厮:“你去前厅,请白承景郎中也到我屋里,就说有人溺水了,请他施救。”吩咐完毕,围观的人群被喝散,唐母则领着唐宜几个自家人,一同往正屋走去。
唐母命人给赵琰自上而下,里里外外地换上了一身干爽的衣物,胡氏在旁边一脸心焦地看着。一时,白承景来了,仔细检查过后,对着唐母和胡氏,安抚道:“我从细查看过了,此时已无大碍,放心放心。适才我检查令孙口鼻时,发现清理的很干净,处理的极为妥当,想必是府上救人的那位小厮,懂得一些急救之道。”
一席话让唐母悬了半日的心,放了下来,满口应承着事后定要打赏那位救人的小厮。而一旁的晏云棠听到白承景的话,心虚地拽了拽衣角。白承景又说:“还烦老太太着人煮一碗姜汤过来,现下虽然天气和暖,但湖水还是寒凉的。小郎君落了水,穿着湿衣,又受了风,为防伤寒,还是喝碗姜汤驱驱寒,才最为稳妥。”
唐母听了,忙命人去办。胡氏当下心里非常忧虑焦急,想起赵琰之前受到惊吓,导致惊风失语,害怕他这回又被吓出个什么病来。喝完姜汤,才过没多久,胡氏瞅着赵琰,竟然又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正朝着晏云棠龇牙咧嘴地笑,她还约莫听到赵琰对晏云棠说了句“多谢姑姑”之类的话,虽心里头疑惑,但看着赵琰没事,别的就都不重要了。
胡氏稳住心神之后,正打算盘问跟着赵琰的那名小厮,有关他今日落水的实情和详情。可她着人问了一圈,竟都说没看到那小厮,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胡氏心里陡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她没有心思再用晚饭,急急地寻了借口,便向唐母告辞。唐母自然是意欲留下二人用了饭再走,可想到赵琰是在自己家中落水,差错都在自己照管不周。唐母内心歉疚,遂也不好开口攀留,只能让胡氏带着赵琰离开了。
胡氏等人刚走到廊檐上,晏云棠追了出来。她不像往日那般,甜甜地叫人,只是拽了拽胡氏的裙角,胡氏会意,便随着她走到一旁,半蹲下身子,等着她的下文。晏云棠虽是满脸稚嫩,神情里却是十足的认真,她悄声说:“舅母,我今天看到,是那个跟着炎儿的小厮,把他推到水里的。”
胡氏不见了那小厮的身影,早已猜到了几分,现在又听晏云棠这么说,心里基本就已经确认了,此次落水,绝不是意外。她想了想,欣慰地点点头,探身靠得更近一些,回道:“好孩子,舅母知道了。不过,关于这件事呢,棠儿要答应舅母,不能说给旁人知道,好吗?”
晏云棠把头一点,“嗯”了一声,爽快答应。随后,静静伫立在原地,目送胡氏和赵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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