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已是三伏天。

    晏云棠在小书房由吴妈妈守着练字,她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抓抓背。自从唐母寿辰那日,她为了解救正在挨打的唐文与,一时找错了借口,说她要跟着大姐姐学写字,唐文与便当了真,隔天就回了唐母,说往后要带着她和唐文瀚一块儿练字。唐母自然是求之不得,喜不自胜,满口答应。晏云棠虽有几千几万个不情愿,可话是自己说出去的,也只能无奈顺从,悔之晚矣。她表面上笑嘻嘻地附和着,实际上已经在心里痛哭流涕,泪流成河。

    晏云棠是个颇有自知之明的人,关于她那双芊芊细手,她是这么想的:我这双手就是典型的中看不中用,从小到大,没少因为它们挨打又挨骂。刚学会用筷子的时候,虽然能夹到菜,可拿筷子的手势难看到不忍目睹,每回吃饭都被我妈打手,打了多少遍也不管用,最后只能任由我去。等上幼儿园了,开始学着写字,握笔的姿势也非常具有独创性,那股丑劲,跟拿筷子的时候有的一拼,写出来的字歪七扭八,也是被骂了无数遍都不顶用,直到后来成年了,还写着一手小学生的字。。我真的是很气恼,可无奈这双手。。就是不按我的想法来。

    晏云棠又想:写字,我当然会,毕竟我也不是文盲。可是,我的字。。确实拿不出手。。而且。。繁体字笔画又那么多,更加难写。。

    因此,平日里,只要不去唐文与那儿,在自己院子里,她从来不会主动握笔。只有唐母间或开口提了,要看看她近来的学习成果,她才会勉强写上几个字。唐母见过她的字以后,心里苦恼,嘴上鼓励,对她提出一个自认为是十分简单的要求,那就是,先把“上大人”写好了再说。

    此刻,三伏酷暑,燥热异常。尽管吴妈妈手持着一把大蒲扇,一刻不停地给她扇着风,可就连风也是热乎乎的。晏云棠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正在火炉里烤制的烧饼,蒲扇送过来的风,与风箱用来催火的风无异,为她被烤熟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笔杆握在手里,汗津津,滑溜溜。黏黏糊糊的感觉,即将把她的耐心消耗殆尽,她咕哝着骂了一句:“这破笔,可真不好使!”

    话音刚落,钟妈妈疾走到书房,汗涔涔的脸上反射着晶光。钟妈妈对着她招招手,说道:“姑娘,老太太叫你去正屋呢,快来。”

    一句话让晏云棠如获大赦。她没有一丝犹豫,利落地从椅子上蹦下来,跟着钟妈妈就走。她边走边问:“外祖母叫我做什么呀?”

    “大姑娘房里要多添两个使唤的丫头,老太太想着,如今二哥儿和姑娘您,也都大了,干脆连你们俩的也一块儿添了。上个月找了牙婆物色人选,现准备齐全了,今天刚刚送到家里来。老太太让我来叫姑娘,说是让姑娘先挑了喜欢的,剩下的,再让大姑娘和二哥儿挑。”钟妈妈说完,笑盈盈地看着晏云棠。

    晏云棠也笑盈盈地回看着钟妈妈。她心里美滋滋的,想着:有这么个外祖母,我可真是幸福到家了。

    刚走到廊檐上,晏云棠透过窗间半卷的竹帘,望见屋里站成两排的几个穿红着绿的小丫头。看着她们个个身形干瘦,她不禁暗暗感慨起来:这些孩子看着都跟我差不多大,才这么小。。就要开始干活服侍人了。。哎,就冲这一点,还是咱们二十一世纪的新时代好。

    进入屋内,唐母正斜倚在榻上,榻间的案几上,还摆着一大盆冰块,用来消暑降温。见到晏云棠的身影,唐母原本被暑热折磨的空无表情的一张脸,立马堆满了笑意,赶紧对着她招招手,把她唤到自己脚边的一个藤编小圆墩上坐下。

    唐母先是询问她“字练得如何”,见晏云棠“呵呵”笑着不回答,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不去追究。随即又吩咐钟妈妈,把放在食盒里的一只葵口小碗,拿给晏云棠,笑道:“这是小厨房刚冲泡好的香饮子,里头的乌梅和百合,是上个月我亲自挑的,然后用盐腌了,晒了,烘了,再着人细细地碾成了粉,放在罐子里存着,就等着入了三伏天,冲给你喝。”

    晏云棠接过看时,碗里盛着一碗类似凉茶的液体,香气扑鼻,表面还浮着几许若隐若现的小冰块,光是看着,就觉得十分解暑。她抬起头,甜甜地谢过唐母的用心,随后迫不及待地拿起小匙,一勺一勺地将香饮子往嘴里送。

    晏云棠喝了几口,感觉体内的燥热消下去一些,便将狼吞虎噎的吃相,收敛了几分。她一边饮着,一边开始打量面前的这群小丫头。大的看着也不过十一二岁,小的则跟她差不多,满脸的稚嫩,看得她心里头又油然生出了许多怜惜。

    不消一会儿的功夫,晏云棠就把一碗香饮子消灭了。唐母满眼宠溺地看着她把汤匙放下之后,才说:“上个月那件事,让我一直放心不下。虽然现在院子里加派了人手,但是你一个小姑娘家,又爱乱跑,总有旁人看护不到的时候。我想着,干脆给你找两个贴身女使,时时跟着你,这样我也放心一些。现在,你去挑两个丫头吧,今后她们可就一直陪着你了,看看自己中意哪个。”

    晏云棠只想着:那几个大些的丫头,应该已经学会如何保护自己了,可那几个小的,学会跑跑跳跳还没几年,就要来伺候人来干活了,想想真是造孽。于是,她也没有细想,果断挑了两个年纪最小的丫头。

    唐母纳闷,不明白她的用意何在,眯着眼,把那两个小丫头,从头至脚打量了一遍,微微摇了摇头,觉得不堪重用。唐母觉得自己刚才放出了话,让晏云棠挑,此刻也不好直接驳了她的选择,只能试探性地问道:“棠儿。。要不要看看那几个大些的?”

    晏云棠摇摇头,一张小脸漾满天真,回道:“棠儿每日闲的无聊,就缺两个玩伴儿。她们俩年纪跟我一般大,正好能陪着我玩。”

    唐母见她把头摇得十分干脆,话说得十分果断,想了想,又对她想要拥有玩伴的心情表示理解,便也不再多虑。唐母唤那两个小丫头走到跟前,嘱咐道:“姑娘既看中了你们俩,日后,你们就跟着她吧。从今日起,她就是你们的正经主子,你们要对姑娘忠心,陪着姑娘玩,陪着姑娘解闷儿。其他日常的大小事务,自有大些的女使们去做,你们能帮的则帮,慢慢地学着去做也是好的。”

    两个小丫头听了,连连点头应和。晏云棠对贴身女使的要求,就是能够陪着她玩,而唐母对此也表示同意,由于这两点,人堆里一个眉清目秀、看着十分机灵的丫头,突然走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面前的祖孙二人,哀求道:“老太太,姑娘,求你们发发慈悲,留下我吧!奴婢自小瘦弱,干不了重活,若一会儿其他姑娘哥儿也看不上我,我娘就要把我卖去做扬州瘦马。。”

    她才说完第一句话,两行热泪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接下来便是每说一句话,便掉两串泪,说完后,竟还仰起一张泪面,望着唐母和晏云棠。晏云棠见她这般行状,正在思考,自己若开口再要一个女使,唐母是否会同意。而唐母却似乎不为所动,已经示意钟妈妈,让她把连同这个丫头在内的其余人都带下去。那丫头见自己的苦求无果,也并不继续纠缠,缓缓起身,一边抹泪一边往外走。

    晏云棠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喃喃而问:“外祖母,她看着。。着实可怜,我们为何不留下呢?万一大姐姐和二哥哥也没留下她,那她怎么办?”

    唐母叹了口气,回道:“就算真的没要她,你看她刚才那个劲儿,只要不是心术不正之辈,日后应该也能为自己挣到前程。只是。。这样的丫头,主人家还没问话,她倒先入为主了,是个颇有心思的孩子。有心思是好事,为自己的前程做打算也是好事,只是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先看清楚自己的位置。一个给人家做女使的丫头,太有心思,太会为自己盘算,未必是好事。棠儿,你记住,挑自己的身边人呢,不需要多聪明,忠心老实就够了。”

    晏云棠同情那个丫头,可唐母的话,乍听之下,又让她觉得有几分道理。她木然地顿了顿首,只能在心里感叹,那个丫头不幸投错了胎,看着挺聪明,如果出身好一些,应该会有大好的前程。

    晏云棠正在暗自感慨命运不公,却被唐母的指示打断,让她给两个小丫头取名字。她一时神思恍惚,“哦”了一声,才从刚才的思绪中抽身而出。她想了想,又望了望屋外暴烈的日头,说:“就叫流萤和夏蝉吧。”

    说罢,晏云棠似乎来了点兴致,她起身走到两个小丫头面前,对着她们瞧了又瞧,然后作出决定,道:“这个看着顽皮一些的,你,你叫流萤。旁边这个,你看着倒是又安静又乖巧,你就叫夏蝉吧。”

    流萤和夏蝉各自领了名字,齐声道着谢。唐母听了晏云棠的话,忍俊不禁,“咯咯”地笑起来,道:“你个小猢狲,说人家顽皮,依我看,最顽皮的还要属你。”

    钟妈妈用笑容表示对唐母所言的赞同,流萤和夏蝉听了,先前的紧张情绪有所缓解,也都跟着笑起来。晏云棠见众人都在笑话自己,撅起嘴,装出不满的样子,对着唐母吐了吐舌头,又扮了个鬼脸。

    翌日,晏云棠起床梳洗过后,按惯例去唐文与的书房写字。一路上,她竭尽所能地拖延时间,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得亏有流萤和夏蝉不住地催着,才终于拖着步子,龟行到了唐少谦的院子门口。一迈入院子里,她就见到了昨日哭着求她收留的那个小丫头,此刻正持着扫帚,在洒扫院子。晏云棠猜测,这丫头应该是被她大姐姐或者二哥哥留下了,心里头不免感到高兴。

    进入书房后,她见唐文瀚笔尖下的那张纸,已经快被墨迹铺满了,在唐文与出言指责她之前,她抢先问道:“外面那个小丫头,被哥哥姐姐留下了呀?”

    唐文与一脸茫然地反问:“哪个小丫头?”

    “就是长得眉清目秀,拿着扫帚的那个丫头。大姐姐你去瞧瞧,就在院子里。”

    唐文与放下笔,走到书房门口,匆匆朝外望了一眼。明白晏云棠所指是谁以后,唐文与一边往回走,一边说道:“原来你说的是她啊。可别说,因为她,昨日还闹了笑话儿呢。”

    唐文与的话,让晏云棠听的云里雾里。

    唐文与瞄了一眼唐文瀚的字,命令一句“你接着写,别分心”,随后将自己的上半身倚在桌上,挨近晏云棠,接着解释道:“昨日,钟妈妈带那帮丫头来的时候,恰好母亲请了通判家的夫人来吃茶。本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我和瀚哥儿就当着通判夫人的面,各自挑了两个丫头。当时看她弱不禁风,我根本都没去留意。谁知这丫头,竟当着通判夫人的面,给我们跪下来,哭着求我们留下她。你想想,她这样的举动,在场的谁不难为情?母亲气的脸都红了,又不好发作,还是通判夫人解了围,说,’你们这样的人家,多个小女使也不在乎什么,若不留下,由着她哭闹,传了出去,倒显得我们不近人情了‘。你二哥哥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听了这话,马上主动请示要留下她,还给人家现取了个名儿,就叫白芸。”

    唐文瀚听了最后一句话,抬头对着晏云棠讪讪地笑了一笑,晏云棠也回以讪讪一笑,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当然,她也没有时间作出感想,立马就被唐文与拉着开始写字了。

    李宅。

    胡氏为了不显高调,特意安排赵琰去王家族塾中上学念书。这日,赵琰由两个小厮陪同,刚散了学回到家,走进正屋,他发现胡氏正在同一个男子说话。咋一看,那男子还有点面熟。

    胡氏见赵琰进了屋,立即将那两个随身的小厮打发走。

    赵琰怀着好奇心,向胡氏请了安。那男子回头见着赵琰,大喜过望,一把跪在赵琰面前,激动地说道:“殿下,小的终于见到你了!”

    赵琰听了,不免纳闷,由着那男子跪着,自己只顾上下打量他,一时左看看,一时右看看。半晌,才恍然大悟道:“长海!是你啊!我还当是谁呢!哎呀,你都长这么大了?!”

    言毕,赵琰忙将他扶起。长海起身站定后,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回道:“小的就比殿下大两岁,哪里就这么大了,您可真夸张。”

    赵琰又绕着他走了一圈,拍拍他的胳膊,捶捶他的后背,又敲敲他的前胸,嘴里啧啧地赞道:“你小子真够可以的!几年不见,长得这般高,这般结实了!”

    长海又是挠挠头,“嘿嘿”两声,羞赧地回道:“当日殿下走后,那个教习您武术的小哥,跟我倒是混熟了。日常没事,我就去找他教我练武,练了几年,确实是壮实了不少。”

    赵琰点点头,问道:“嗯,当日一起习武的时候,我就看你身手不错。想必,现在武艺十分了得了?”

    长海倒也不推辞,拍拍胸脯,自信答道:“小的能扛能打,保护殿下不成问题。娘娘嘱咐我,让我以后一定要日夜守护,寸步不离地跟着殿下!”

    赵琰听完,笑嘻嘻地说:“那好,有你在,我就不无趣了,哈哈。自从来了杭州,也没人教我习武,你来了正好,以后每日教我练练功,也免得我这条小命,不知哪天再被某起贼人害了去。”

    长海听了,打着包票,满口应承。

    胡氏见二人异常要好,也跟着开心,又见这长海虽然年仅十二岁,却生的魁梧奇伟,神龙马壮,暗喜着日后有他贴身跟着赵琰,她也能少操一些心,遂愈发笑的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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