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云棠小小的身子,被钟妈妈抱着往前走,心思却还遗落在方才的假山石后头,她脑海里不时回现出唐容哀泣的模样,以及被阻隔在泪幕背后,那一双拳拳的眼神。她暗暗思忖着:我平时看着姨母,确实是个有主张的人,但也没想到。。她竟然是个这么前卫的女子,不仅私会外男,还瞒着大家,给自己找好了夫家。不简单啊。。在这待了两年,我算是差不多看明白了,所谓的“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点都不虚,我还没听说哪一对是自由恋爱在一起的。我看姨母刚才那个样子,呜呜咽咽,好像是动了真情,就是不知道她嘴里的“铮哥哥”是什么来路,也不知道。。这事儿能不能成。。
正想着,一行人已经到达前院。筵桌摆了满满一院子,晏云棠和赵琰挨着唐母和胡氏,在一桌坐下,晏鹄被直接抱去了隔壁桌,跟唐宜等人并座。
满座高朋,一边等着开席,吃着茶果,一边侃天侃地侃人生。这时,唐容也仓促赶来,挨着唐母入了座,她脸上的泪痕已不见踪迹,想必是重新妆洗过后才来的。晏云棠见她坐定以后,探着小脑袋往四周望了一圈,发现唐容口中的“铮哥哥”,跟她们只相隔着两桌。晏云棠在心里略微一算计,主意作定,然后趁着唐母在和胡氏说话,她一骨碌从椅子上溜下来,一路小跑出去。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后,她已经跑到那男子的身边了。
晏云棠杵在原地,先是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左瞅瞅,右瞧瞧,然后又作出一副好似不经意的样子,把目光落在男子那桌摆着的一盘糖霜荔枝上。她一路跑过来的时候,那男子就注意到她了,此刻,男子见晏云棠先是看看桌面,又眨巴着眼睛看看他,他笑意顿起,俯下身子,低声问她:“想吃什么?”
晏云棠毫不犹豫地回道:“我要一颗糖荔枝。”那男子点点头,正准备伸手去拿,犹豫了一瞬,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块帕子,然后用帕子包了两颗糖霜荔枝给晏云棠。晏云棠接过,立马回给他一个灿如暖阳的大笑脸。唐容早就看到了这一幕,她得了唐母的允许,急匆匆走过来,如初次相见的陌生人一般,给那男子道了谢,然后牵着晏云棠往回走。晏云棠看着他们俩表面上装成生人,实际上暗度陈仓,觉得好生有趣,一路痴痴地笑着。
回到席桌上,唐母瞅着晏云棠,笑着摇摇头,然后宠溺地责备道:“自己桌前有的东西,偏要跑到别人那里去要,跟个赖皮乞儿似的,没得那么贪嘴,真是胡闹。”
唐容在一旁维护:“母亲,棠儿才多大,哪里懂得这些规矩。”晏云棠也不接这个话,嘴里吃着荔枝的同时,一字一顿地对唐母说:“刚才那个阿叔可真好,我说要一颗,他还用自己的帕子,给我包了两颗嘞。”说完,咧开嘴一笑。
赵琰望着她一张肉嘟嘟的小脸,粉妆玉琢,甚是可爱讨喜,看着她笑,他也跟着笑起来。
胡氏接过话:“我适才瞅了瞅,人看着是挺面善,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唐母点点头,说:“今日事多人杂,看他的衣着打扮,不像世家子弟,倒像个书生。大概是怀珉的清客门生吧。”唐容只是默默地在一旁听着,不发一声言语,倒是望着晏云棠发了会儿呆。
两月后,即将迈入三伏天,天气明显地燥热起来,蝉鸣呱噪,越发让人觉得烦躁。
这日,唐母刚睡完午觉起来,正歪在榻上,带着晏云棠念《百家姓》。钟妈妈来报:“有位叫莫铮的书生,先前递了名帖儿求见老太太,门口小厮回说您在午睡,这书生听了也没有离开的打算,这样的日头,就在大门口等着,让他进院子去前厅等,他坚持说要等老太太睡醒,等您允了之后再进来。”
唐母听了,心下疑惑。她望望屋外正盛的日头,也没有多想,便吩咐道:“快把他请进来吧。”在一旁看账本的唐容听见,马上找了个由头,避去了侧屋。晏云棠见状,大概猜出了七八分,心里期待着接下来要上场的戏码。
片刻后,祖孙二人的眼帘中,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正是晏云棠那日在晏家见过的“铮哥哥”。莫铮穿着一件白色的圆领襕衫,相貌魁伟,剑眉星眼,鼻梁高挺。他大步迈进屋内,对着唐母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问候了一句:“老太太康安。”唐母见他满头都是汗,背上的衣服已经汗湿了一大块,彬彬有礼地请他入了座,又命下人取了一碗冰雪凉水荔枝膏给他解暑。
才吃了两口,暑热还未消下去,莫铮便迫不及待地再次自报了姓名籍贯,然后又对唐母说道:“小生于上月参加了本届院试,昨日得知,已经通过,现得了个生员的资格。”
唐母听完他的话,心里的茫然,已经跃然脸上。她纳闷:虽说这是个好消息,但是我跟这书生素未谋面,全无瓜葛。这人突然大费周章,在酷暑的日头下等了一个时辰,难道就是为了给我报一个。。跟我毫不相干的喜讯?
唐母满声疑惑道:“那真是恭喜莫先生了。只是,不知先生得中,与我有何关系啊?”
莫铮听她问到点上了,遂放下碗匙,从椅子上起身,整理了一下长衫的衣摆,对着唐母深深作揖,道:“小生近两年来,依傍在贵婿晏大人门下,得蒙晏大人知遇之恩,才有了机会去念书科考。”
唐母好似明白了那么一丁点,点了个头,又长长地“哦”了一声。
莫铮继续道:“小生素来听晏大人和晏夫人说起,令爱,哦,就是唐家的三姑娘,是个十分贤能聪慧的女子。小生仰慕已久。小生自知出身贫寒,人微言轻,也未曾想过要攀权附贵。但是,小生也不甘心,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小生日夜苦读,不敢说如何辛劳,但偷懒也是断然没有的事,小生一心想考取功名,待两榜及第之后,来唐家登门求亲。无奈数月前,从晏夫人口中得知,老太太已在为令爱谋划婚事,我。。我怕错失良配。。故。。小生今日万分无奈,只能厚着脸皮,顶着一个区区的生员之名,前来府上叨扰老太太。再者,小生父母俱亡,事出情急,故也未托冰人,只得斗胆亲自登门求亲了。万般不得已,还请老太太包涵。”
一席话,一气呵成。唐母终于明白了莫铮的来意。唐母倒是有听唐宜提过,女婿有个清客,家境十分贫寒,又是无父无母,孑然一人。但是此人颇有才学,处事精明机敏,若得帮扶,必定有前途。只是唐母没想到,这莫铮什么时候竟看上了她的小女儿。虽然她平时确实不看重门第,然而今日事出突然,她一时也拿不了主意。
唐母想了想,只能客气地回复道:“先生不必妄自菲薄,我日常也听小女和小婿提起过先生,说先生是个可造之材。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先生既有志向,想必假以时日,必能得偿所愿,考取功名。”
莫铮听唐母并没有提及求亲之事,以为唐母看不上他,便说:“小生理解老太太的为母之心,爱女之情。小生现今一无所有,确实给不了令爱衣食无忧的生活。。小生空口白话,也确实不足以取信于人。。但是,试玉要烧七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小生只请老太太给我两年时间,待我金榜题名后,必定再次登门提亲,届时还请您。。能够将令爱下嫁。”
通常情况下,若是有人在自己面前,大放厥词,仿佛自己考上功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唐母必然会在心里嘲笑一番。可是莫铮的才情,是得到了晏怀珉的认可的,而且,唐母见莫铮不仅有抱负,言语不俗,还有自知之明,不时显着谦逊。由此,她不仅没有嘲笑他的意思,反而对他青眼相看。
唐母想到自己大女儿和大女婿对莫铮的赞不绝口,觉得他是个可托付之人。同时,从他娶唐容的意思来看,心志也颇为坚定,唐母不由自主地就慢慢猜测到,唐容和莫铮二人,私下里可能已经有过交集了,若真是这样,她也不想做一个棒打鸳鸯的恶母。于是,她心里已经应允了一半。
又思量了一遍,唐母才说:“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这个道理,我也不是不懂。老身断然没有因为先生的家世,而嫌弃先生的意思,只是事出突然,先生且回家去,容我考虑考虑。另外,我也好和小女通个气儿。”
莫铮登门之前,其实是不抱太大期望的,毕竟他深知,自己和唐家门第过于悬殊。可刚才听唐母如此说,他暗自窃喜,心中石头已放下大半。他以为是自己一番赤胆陈情,打动了唐母,将一块硬铁,生生融作了一滩热汁,心中颇有些得意,只是不便表露出来。他正了正脸色,又对唐母深深作了个揖,道:“既是如此,那小生今日就先回去,恭候老太太佳音。小生鲁莽,叨扰多时,还望老太太见谅。”说着,便告辞离开。
莫铮刚走到廊檐上,突然想起什么事似的,又扭头转身,重新步入屋内。他先是对着唐母再次作了个揖,随后微微一笑,说:“适才来的路上,遇见一个货郎,正挑着担子在卖玩具。小生那日在晏家席上,曾见过令外孙女,真是惹人喜爱,叫人过目不忘。小生买了个风车给姐儿玩,还望不要嫌弃。”
说完,他从袖口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六角风车,递给晏云棠。晏云棠也不等唐母开口,欢天喜地的接过,笑着对莫铮说道:“谢谢阿叔。”
晏云棠的欢天喜地,表面上看,是欣喜于得了一只风车,实则,自然是欣喜于,她的姨母即将得嫁心上人。
唐母点头微笑,也对莫铮开口道谢,然后让钟妈妈送了他离开。
唐容在侧屋里听着,全程紧张到大气也不敢喘,双手一直死死捏着账本,到最后,账本都被她下足了的死劲儿和手汗给捏变形了,几近面目全非。莫铮离开后,唐容缓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好事将成的希望,比她先前以为的要大许多。她心里高兴,又害怕唐母找她问话,便悄悄从侧门溜了。外屋,晏云棠躺在唐母身边,倒是一直乐呵呵的,手里拿着莫铮给她的风车,鼓着腮帮子,对着风车呼呼地吹着一轮又一轮。
晏云棠觉得奇怪,她也说不清道不明,第一次见到这个莫铮,就觉得莫名的亲切。她想着:今日不管他是刻意讨好,抑或是真心喜爱,就算是刻意讨好,也说明他看重我呀,日后肯定不会待我不好。这么一想,她就更高兴了,一心只期盼着,好事速成,日后他能够做她的姨夫。
接下来的日子,唐母先是亲自去晏家,向晏怀珉细细询问过有关莫铮的为人,又将莫铮求亲之事跟唐宜知会了,夫妇二人也都表示赞成,都出言保证莫铮是个值得托付的人。随后唐母又让钟妈妈着人去打听了莫铮的家世背景等等,邻里亲戚也都没有说什么不好的话。最后,唐母才叫来唐容,母女二人一番知心详谈之后,唐母便将这门亲事允了。只一条,唐母虽不提入赘,但是莫铮家的光景,确实不堪入眼,她不愿自己女儿嫁过去受苦,遂要求二人婚后,莫铮要入住唐家。莫铮听说,也都一一应允。不出数月,二人就行了嫁娶之礼。
一年后,唐容莫铮的长子出生,取名莫彦生。在唐容的敦促下,莫铮也渐渐收了科考的心,慢慢开始帮着内兄唐少谦,打理唐家生意,倒是显出了另一番才干。
汴京。
这日是三皇子赵璜的十一岁生辰。李贤妃为其在仁明殿办了个生辰宴,看着几个小皇子小公主在一处欢庆,好不热闹,更加勾起了她对赵琰的思念之情。当晚筵席散去,李贤妃思念儿子,百感交集,无法入睡,独自来到后园中散步。
走了没多久,在月光的映照下,她忽然发现园中的小溪边有人影。她吃了一惊,又不免好奇,慢慢走近一看,才发现是赵璜蹲在溪边。见她走近,赵璜仰起了头,脸上却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李贤妃舒了口气,问道:“璜儿,你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赵璜见问,才想起来行礼请安。末了,他声音里透着落寞,回道:“母妃,今日儿臣生辰,众兄弟姊妹在一处玩闹,唯独缺了五哥儿。。哎。。儿臣适才躺在床上,想起往日与五哥儿一起念书和玩耍的情景,思念升起,然后。。就睡不着了。”赵璜殷切地说完,随后,伸出手对着不远处一指,语气里充满了关切,继续说道:“于是,儿臣用绢纸做了一只小福船,把对弟弟的祈福写在纸上,盼着弟弟能早日回来。母妃,弟弟那么小,他一个人在宫外,我真的很担心他的安危。”
一番话正好触到了李贤妃的心事,她不由得更加伤感。抬头一望,又果见小溪里飘着一只小船,正缓缓地往外流去。透过月光,她隐约看到了赵璜脸上的关切,她想着赵璜如此体贴懂事,心系手足,不免就动了情,也没细想,忍不住对他说出了实情:“璜儿。。你真是个懂事善良的好孩子。嗯。。璜儿不必忧心。。其实,琰儿现如今正在我杭州母家住着,有我母亲和哥哥嫂嫂照顾,就跟在我们身边是一样的。等他大些了,身子好些了,我和你父皇自会把他接回来的。”
赵璜听了,内心为之一震。他心潮起伏,面上却不动声色。因为自小多舛的经历,已经让小小年纪的他少年老成,早就学会了控制情绪。他听完李贤妃的话,作出一副一知半解的样子,随后喃喃说道:“只要弟弟能回来,我就放心了。”说完,他又用力地点了点头,似乎是在以此佐证自己话语的可信度。
李贤妃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牵起他的手,把他带回了卧房,看着他睡下,给他掖好了被子,才独自离开。
回到寝殿,她又细细想过,再三斟酌之后,渐渐生出了懊悔之心,懊悔之心一起,就愈想愈懊悔。她后悔刚才一时被情所感,泄露了赵琰的行踪。她虽然明白赵璜只是个孩子,但是此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她懊恼不已,然而话已说出口,事已至此,也只能暗暗鞭策自己,日后再也不能再冲动了。临睡前又做好打算,第二天一定要细细叮嘱赵璜,让他严守秘密。
赵璜躺在床上,这回是真的久久无法入睡了。方才李贤妃透露给他的秘密,他自然是不会笨到往外去说,但凡消息走漏,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就会是他。但是,他心里隐隐觉得,似乎,也不能就此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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