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遇上死国君这等大事。
是要面见小爷,详实汇报的。
可这非常时期,阮大夫实在脱不开身。
只能快马传信至王城。
等书信到天子爷手上。
“姚将军”已经下土多日,“死”得透透。
天子平立在桌后,看完信,随手丢了。
猛然一拂,把书桌上的笔墨纸砚连着架子文册全扫在地上。
双手用力拍上桌板。
“他怎么敢!”
屏风后传出一声轻笑。
天子平双目泛红,朝后一扫。
“你找死?”
“不敢。”
那人转出来,拾起书信观阅。
“只怕天不容。”
“你道是我激他跳墙?北镇不过是个羊圈子,兵马没放给他?让他移驻唐国,是要叫他好好壮大,我何曾忌惮他起势?我只忌惮他像这样,一死了之!却还不知是真死假死!”
“看此书信,确是顾着家人,不得不离。”
天子平深深喘息两口气,平下心道:
“你不了解,他自明白我的用意,虽有怨,还不至于这时撤手,便要留给他那个弟弟,也过早了,若有人以他退意暗动手脚,变假为真,也指不定。”
“对我王而言,真假哪有分别?大公子不在其位,除二公子外,别无他人可顶。”
天子平冷笑一声。
“他以为他能有他哥几分能耐?”
“看书信,大公子的亲信与外臣都向着二公子,刘夫人亦觉受家人裹挟,有所权衡,阮大人言二公子治城有方,颇得人心,不妨让他试试。”
“那你倒给我出个主意,想想第二个法子。”
“我王自有主张。”
那人双手将信递还,天子平接过来,又读了第二遍。
刚才只注意死不死的大问题,忽视了细处。
这里头提到齐家小姐出城迎丧,放妻书却没她的份儿。
小爷细品之下,觉得挺有意思。
离了座,自己趴在地上收拾东西。
那人像是见惯了,不帮忙,也不告退。
自从屏风后出去了。
天子平收拾好书桌,提笔写下封授书,却不加印。
封进文书筒内,传了守门的监人进来,把书筒交给他。
“发去唐国,请老二来城,当面加爵封君,壮大声势,叫远近都知道,天子要固谁家威信,再有一件,半月后张贴告示,通缉刺杀齐大人的罪犯。”
“这……”
“去办。”
“是。”
二公子离九月观时,即吩咐侍卫,准许吕管事出入。
那些侍卫不能不从,转头就把这件事汇报给刘夫人。
刘夫人听了,一笑置之。
御喜道:“怎未请示君母?”
“连这种小事都来请示,他还要不要做人了?”
“却叫旁人遂了心。”
刘夫人有意顾全老二,却不想齐女舒服。
既然留在宫里,还能叫她好受?
刘夫人想了想,吩咐姚禾:
“叫宫医诊视,别给她称病的借口,既然要出来,只放一人哪够?过段日子,等她好了,这宫里的规矩,还要叫她好好学个透。”
吕回怀揣金蚕,出了九月观。
趁着找唐医士拿药的机会,悄把部分贿金给他。
唐医士出宫后,找他的门路,融了金蚕,换作通币。
也不多贪,五对五,跟吕回均分。
吕回把钱拿到手,才去打探锦儿的下落。
得知锦儿进了奴房后,先被发去粪池,又被转到净衣房。
粪池若忙,再让她回去补人手。
没人愿做的活,都让她去做。
想来也少不了挨打。
吕回探听到消息,并不跟锦儿见面。
找到奴房管事卫喜姑,只说受九月观夫人嘱托,要她多照顾锦儿。
暗里把钱塞了少许,不足他收进囊里的一二。
也是那婆子瞧不上的分量。
但定时续给。
虽然每次都只一点儿,却吊起那婆子的贪心。
过阵子再问,锦儿已被转到针织房,做起手艺活。
吕回加了几钱,仍是续给。
为的是能让锦儿免受皮肉之苦,也算交差了。
至于其它,那就随便了。
偏巧代管针织房的人,就是原来配给洛水的侍女素素。
虽被罚下奴房,也是有人保的。
素素知道不少传闻。
时不时拿出来添油加醋,刺激锦儿。
锦儿听人骂自己也就罢了,那素素却专针对她小姐。
那卫喜姑多少还忌惮着小姐的身份,不敢纵力去打她。
罚做苦力多。
但锦儿吃得住辛苦,却经不起口舌。
听素素侮辱小姐,立时爆发出来。
跟素素大干了一架。
把人家头发揪下几缕,脸也给抓花了。
素素打不过锦儿,哭哭啼啼一状告到卫喜姑那里。
卫喜姑被气得鼻歪嘴斜。
心想再不管管,这小崽子岂不是要翻天了?
按住锦儿就是一顿板子。
打得她腚上开花,再起不能。
打完了,又有点儿后怕。
吕回来时,就说锦儿跟人打架,被伤得不轻。
全不提打板子的事。
吕回哪有不懂的呢?
能让这婆子开口的,恐怕不止伤得不轻。
赶紧叫婆子带去看看。
只见小房子里,锦儿披头散发趴在草席上,裤裙染血。
吕回这下急眼了。
打成这样,叫他怎么交代?
“管事的,这锦儿是夫人保着的,该给的,也没少啊,怎么就给照看成这样?”
卫喜姑斜他一眼:“是她自个儿不好,把我针织房代管的给打了,人家来找我哭诉,那么多双眼睛瞄着,我能不处置吗?也没放手打,是她肉太嫩了。”
吕回忙把一袋子钱捧给卫喜姑:“在她伤好前,别叫她干活,好汤好水伺候着,也别少了被子衣服,若是染上风寒,寒热一催,怕这外伤好不了,又落下病根。”
卫喜姑接过袋子,在手里颠了颠,打开袋口往里一瞧,满脸堆笑,扎紧了揣进衣袋里,用胳膊肘捣了吕回:“我说你这回可真舍得,为这丫头费了多少钱?你以前给过老娘一子儿吗?我说你一个没根儿的也想娶媳妇儿?”
吕回道:“这话可不能乱说,不过为主子尽力罢了。”
卫喜姑嗤笑:“少来了吧,我还不晓得你?你在哪里当差尽过力了?你倒仗义,自个儿抠好处,还不忘带老唐揩油水,赚了多少药材钱?你岁数没多大,却是老辈儿的呢,这么多年做了多少帐,你自个儿还不清楚。”
吕回微微冷笑,去看过锦儿,见她睡着,没起惊风之症。
稍安了些心,转身离开。
卫喜姑追在后面吊嗓子:“你服侍的都是大傻子呢,老娘可不是,你没那么好心!”
吕回没睬她,出了奴房,又转去医馆外,找到做杂活的唐医生,拽到无人的角落。
“夫人那丫头受了板子,跟我去瞧瞧。”
唐医士连连摇头:“不成不成,若非主人家的指示,哪敢去那地方?”
吕回反问:“夫人却不是主人家?”
唐医士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君母虽然指了人给你那夫人瞧病,却不许药局随意放药,只叫日日报好,我这么说,你能不懂?上头都这样了,还管个丫头?”
吕回取出一条金蚕给他。
唐医士推开他的手:“这不是钱的问题。”
吕回道:“你也不知道,新君一早便来探视过夫人,送了好些东西,夫人的病那能叫病?能吃得好,还愁养不好?我再告诉你一件不该说的,这前夫人,怕是又要变成正夫人了,不然我能这么卖力?”
唐医士在宫里确实有听到风声。
医馆里那些刘家的,嚼舌根时隐晦提过,新君要接兄弟的盘底。
虽然话里带着嘲讽,他一个下面当差的,却不能不留意。
吕回又取出一枚金蚕,把两枚金蚕全部塞进唐医士手里:
“意思到就成了,咱们宫里,要几头办事的,一方面哪头都不能得罪,另一方面哪头又不能不顾,有时就是难做啊。”
唐医士见吕回还藏了私,心知他又是惯来的收好处混差事。
倒对刘家人那些听起来不着调的闲言,有了七八分把握。
于是收下金蚕,去抓了些不消记录的碎料。
内服外敷,各分三包,用绳子拴好,拎出来给吕回。
把用法用量都交代清楚。
吕回拿了药,折回奴房,把外敷的药包交给卫喜姑,让她找个女奴帮锦儿上药。
卫喜姑却不接,笑嘻嘻道:“这我不管,你自个儿去弄。”
吕回板起脸:“这怎么成?她伤的是不便瞧的地方,又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卫喜姑“呸”了声:“你都不是个男人了,还讲究这些?你不给她弄,就叫她疼着吧。”
吕回没奈何,只能提着药包,去了锦儿房里。
锦儿还昏沉沉睡着,眼角挂泪,嘴里喃喃念着“小姐”。
吕回听见,想起上回她挨板子,她小姐为她拽脱手臂。
他们下人命贱。
命都贱了,心能不贱?
吕回叹口气,把外敷药包打开。
轻手轻脚地给锦儿敷了药。
又要了盆热水,给她擦洗一遍。
再把衣裙穿好。
锦儿哼了两声,也没醒转过来。
卫喜姑倚在门上,边吃瓜枣,边看笑话。
嘴皮子一刻没闲,尽吐些尖酸刻薄的话。
吕回由得她挖苦,上好药,出来还央求她:
“换药的事儿我实在做不来啦,你就行行好,帮帮我吧,又不要你自个儿动手。”
卫喜姑拍了拍满手果屑,朝他眼皮下一摊。
吕回心领神会,又掏一袋钱放她手心上。
卫喜姑眉开眼笑,接过药包,朝吕回肩上一拍:“你呀,哪时吐过这么多?就吃不上嘴,瞧两眼也解馋,我不也在帮你吗?”
吕回心里嫌恶至极,还向她拱手讨饶:
“我可真没那个心思,管事的,求你了,丫头醒来若是问起,千万别说是我给她上的药。”
卫喜姑道:“成啊!只要你是个懂事的,还有什么不好说?”
吕回偎着她奉承几句话,匆匆走了。
回到九月观,瞒了所有的事,只告诉田夏,锦儿样样都好。
他装着风寒咳嗽,把锦儿的内服药,说成是讨来给自己吃的药。
取个灶头煎作好。
挨晚又去一趟奴房,喂锦儿吃了药。
隔天再去探视。
发现锦儿仍趴在原处。
头发还是散的,衣服还是带血的那件。
外敷药倒是换过了。
可换下的药渣全堆在席垫旁边。
房里还有另外一个女奴。
正捧着碗,蹲在锦儿头前吃饭。
时不时漏下汤水,洒两片菜叶子在她头上。
锦儿虽然不大能动,意识却清楚了。
知道那女奴故意使坏,嘴里含糊着,骂骂咧咧不停。
吕回赶紧进去,拈开锦儿头上的菜叶子。
找来一块抹布,把地上脏东西捋一捋,裹成一团扔到墙角。
卫喜姑在门口盯着,见吕回拿布裹垃圾,还嫌他浪费。
吕回没睬她,扶起锦儿,把药汤喂下。
旁边那女奴见了,酸得不行。
“听素素姐说,那里一窝的狐媚子,都会使个媚术,瞧啊,连个没根儿的也给媚上了。”
“那你又算得上是个人吗?”
锦儿虽然坏嘴,那也看跟谁比。
她牙尖嘴利,终究是要讲个理。
可这奴房里,谁讲道理?
她说不出下流话,又因创伤未愈,身体还虚着。
人家连爹娘带祖宗骂她三五句,她才能回一句。
给气得直咳嗽。
卫喜姑看够了笑话,见吕回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也不想惹他发毛。
才假模假样把那女奴带到外面训斥。
吕回轻拍锦儿的背,好声劝她:“有些老疙瘩自个儿吃过的苦头,也要新来的吃一吃才舒坦,你不服帖,她们会结党成伙地欺侮你,你哪儿能跟她们硬顶硬呢?听我的,放低姿态,多多容让,要学着讨好管事的,你舒服了,夫人才能舒服,你总不能一直叫她操心,为了夫人,你也要忍着。”
锦儿听提到小姐,眼圈顿时红了:“我以后注意就是,你别再来了,你来,她们连你也一起骂。”
吕回笑了笑:“也没骂错,我不就是那样的么,还怕人说?”
锦儿勉强露出笑容,却落下泪来:“难为管事的了,要来这种地方受气,快回去吧,时候都不早了。”
吕回说不急,把袖子打湿,用湿袖子帮锦儿擦净头发,编成一条麻花辫。
又摘掉头上的黑布帽子,扯下发带,替她绑好。
他自己头发倒给散了开来,垂落在肩上。
锦儿一看,破涕为笑,望着他说:“你看你这样,不好看得很吗?别听人乱说,就觉得自个儿该是怎样,管事的一直都很稳当,跟文姜姑姑一样,总能替小姐消愁解忧,比我好了不知多少,我就只会给你们添麻烦。”
吕回移开目光,低下头,把帽子重新戴好,扶着锦儿卧下。
轻声说了句“那我走了”,起身离开。
出去后,找到卫喜姑,质问她:“你怎么又塞了个女奴到她房里?一地的药渣,也不收拾一下。”
那婆子理直气壮道:“你只叫我上药,又没说别的,我不是把她的药给敷上了么?又没叫她做事,饭菜不少一顿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想要我伺候祖宗一样伺候她,那咱们就来一件一件地估个价,你舍得为她出这个钱吗?”
吕回道:“我也是为你好。”
卫喜姑下巴一抬,嗤笑出声:“啥?”
吕回掂量了一下,闭上眼,把心一横:“新君来探视夫人时说了,若她愿意,还让她做这唐国的第一夫人。”
卫喜姑脸色变了变,叉起腰一笑:“你老娘我还是被唬大的吗?”
吕回道:“先君为何独宠夫人,你道是没缘由的吗?”
卫喜姑见过田夏的样貌,一看就是好人家养出来的。
她没机会比较,反正不是传闻里的那股狐媚子劲儿。
坐在高位上的,不就该配那种祛邪存正的吗?
“我说了,信不信由你,锦儿那丫头是咱们夫人掌心里的一块宝,你回头数数你收了多少钱,跟夫人给我的比起来,那只是牛尾巴上一根毛,要不,你当我想沾一身腥?你先让她好受些,再看势头,天生那丫头已成了你手上一块泥巴,早捏迟捏都是要捏,还怕等这一时半刻的吗?”
卫喜姑面上不当回事。
转头就给锦儿换了间干净屋子,让她一个人住。
不说多周到,先叫她能把伤给熬过去。
倘若日后她家夫人翻不了身,可有她苦头吃的!
因吕回瞒了锦儿的伤势。
田夏知道他熬药,虽心里起疑,但眼下能来回照顾的,只有他一个。
问了也没用,除了全部交托,没别的可做。
吕回通常上下午各出入一趟。
这天早上出去,到点还没回来。
小葛扶着田夏到院口张望。
没等到吕回,却来了另一张熟面孔。
“哟,夫人能下床啦?恭喜!正好,君母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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