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离了君母寝殿,直往九月观而去。

    那地方已被侍卫严守。

    不仅门前有站岗的,周围还有巡逻的。

    那巡逻侍卫一见有车驶来,立时拦了过去。

    车夫停了马,二公子揭开帐帘,探出半脸。

    侍卫乍一见,顿时神色悚然,齐齐跪下称君。

    二公子心知是称他大哥的。

    这些阳山侍卫是他父亲借助刘家财势蓄养的私兵。

    虽然是亲刘一派,看来仍对他大哥存有敬畏。

    “我已得君母应允,要进这九月观,还请诸位兄弟行个方便。”

    听这么一说,众人才反应过来是新君到了。

    那即便不提君母,又哪有拦阻的道理?

    忙列队让到一旁。

    二公子就在此下了车,一路步行观望。

    这是他头一回进内宫。

    君母是在王宫里住过的,自然精于布置。

    她又喜欢花草,各宫苑都请了匠人培土栽花,移种常青树木。

    就算在这冻土未苏的季节,也不缺可看的景致。

    到了这里,却是盛景凋零,满目枯败。

    能看到有杂役在锄草。

    但这些野草能顶开硬土,在寒风里滋长。

    如不彻底除根,重新翻土培壤。

    就算在这割了一茬又长一茬。

    什么时候能到个头?

    外面尚且还有除草的。

    九月观里,冷冷清清,连个人影子也见不到。

    枯木衰萎,池水干涸。

    真就跟废地鬼宅一样,哪还像是人住的地方?

    在见君母之前,二公子特意去他大哥的住处看了看。

    除了一地零散,什么都不剩了。

    各间房里,只有床榻桌子等日常摆设。

    比他的营房还不如。

    有的榻子仍然挂在墙上,落满了灰。

    显见,本来是备着要给人睡的,结果也没用上。

    相对映衬,只叫二公子心里起了一阵莫名的感伤。

    四处望了望,连个能引路的人都找不到。

    他只能凭着感觉,去了中间那座小楼。

    顺阶而上,到了二楼。

    一眼瞧见靠西第二间门前有帘子遮挡。

    刚要迈步过去,就听门声响动,从帘子里出来两人。

    一个监人。

    另一个小姑娘穿得不差,斗披暖帽捂得严实。

    想是从娘家带来的丫头。

    两人横身跪拜,那监人只把眼看地,始终低着头。

    “小人吕回,是这里的管事,不知主君驾临,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二公子眉梢微微一动。

    “你看也不看,就知道我是谁?”

    “夫人说了,在此当头,能进这九月观的,若非君母遣派,便是新君。”

    “我就不能是君母遣派的吗?”

    “若君母遣派,必不止一人。”

    二公子走上前,弯腰扶起吕回,又叫丫头起来。

    “文告未发,不敢称君,先省了这些礼吧,我来找嫂嫂说事,还劳烦进去通传。”

    “夫人已在里面候着。”

    二公子笑叹一声,揭开帘子进去。

    屋里甚是暖和,却密不透气,闷得慌。

    暖笼上闪动着暗红的晕光。

    柴火气中夹杂着一股劣质的药草味。

    内帐帘门大开,只在当间桌上燃了一灯。

    他嫂嫂素服靠在床上,薄被盖膝。

    虽然头发梳得齐整,面容却苍白的,神情木然。

    知道有人进来,脸也不偏一下。

    在她床头立着一个妇人,同是一身素服,肃沉着脸面。

    刚见他时,眼里有惊惧一晃而过。

    随即低下了头。

    嫂嫂遣开旁人,只留这妇人作陪,想来是亲眷了。

    二公子在帐外行礼:

    “听闻嫂嫂受惊卧病,小弟特来探望。”

    “外面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卧病也不是没有缘由。”

    田夏这才转头看向二公子,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开口却不打弯,直入正题。

    二公子对这个嫂嫂多有观察,这时她要是太客套,反显得假了。

    “新君尚未正式立定,还请嫂嫂忍耐一段时日,这里缺的,小弟回头遣人补上。”

    “我这儿不缺什么,但我身边两个人被带走了,一个被发进苦役房,一个被关进鸾子阙。”

    “小弟自会设法,嫂嫂只管养好身体,无需太过忧虑。”

    二公子说话都留有余地。

    连他大哥在时,讨个小葛也要弯弯曲曲。

    如今刘家扎了根基,其势较前更盛。

    二公子在军中威慑远不如他哥,就算有心想周全,也要个说得过去的名目。

    哪能为了下人去冒犯刘夫人?

    “君母有旨,宫中日常概有统一的安排,二公子没必要为了点小事坏她规矩,我出不去倒也省心,但身体总是不行,宫医开的那些药,吃了也没多管用,为防万一,总要有个能进出通报的。”

    二公子过来看这一趟,就知道他嫂子不是危言耸听。

    君母虽不是非要立时治死她,却明显的苛待了。

    听吴将军说,这嫂子当时流出的血沾上车板,染红丧布。

    虽然眼下还能坐着说话,但这种气虚体弱他自己经历过,是装不出来的。

    哪怕是小病,不好好医治,也会熬成大病。

    国君新丧,倘若这个生前极宠的正妻再出意外。

    叫他有何颜面立足?

    “嫂嫂放心,小弟自当处理。”

    田夏点了点头,问道:

    “丧期没过,二公子急着过来,也不光是为了探病吧?”

    二公子向文姜望去一眼。

    “姑姑是家人,不用避着。”

    文姜搬了个布墩子,放在二公子身旁。

    眼皮也不抬一下,又退回床头。

    田夏道:“有人过来把好些东西都搬走了,这里没什么能招待贵客的,且将就。”

    二公子本还想着这位嫂嫂生性简朴。

    跟他大哥一样,非要住在陋室才能安心。

    却没料到是被抄办了。

    也没料到他奶奶下手如此之快,可称迅即如电。

    二公子内心叹息,往墩子上坐了。

    “嫂嫂爽快,小弟也不做那些虚套,免得嫂嫂因伤心损及病体,在此直言相告,大哥并未身亡,只他若‘活着’,他那些将官必不服我,这唐国,自打初始,就是替小弟准备的。”

    田夏默然良久,笑了笑:

    “我弃他一次,他截我过来,用心相待,再弃我一次,不正是一报还一报。”

    二公子忙道:

    “嫂嫂这却错怪大哥了,他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文姜乍见二公子时,只感魂归故地,不禁背脊发凉。

    这时听他说大公子没死,一股怒气油然而发。

    “他有什么苦衷?咱们受这么大罪………”

    “姑姑。”

    文姜立时哽住声音。

    虽然田夏不表露出来,但她陪了她多少年?

    就算想要自欺欺人,又怎能没有知觉?

    大公子步步为营,得了身,又得了信任。

    到头来,一切全是为他亲弟弟?

    败尽自己和妻子的名声,说撒手就撒手。

    那突如其来的血崩之症,难道就没有一点情绪之故?

    二公子见文姜怒色迸发,进而失了仪态。

    这嫂子面上倒沉得住气,心里能毫无波澜?

    “嫂嫂有所不知,我兄弟俩的生母,现被扣在王宫为质,新王登位,原是留君母在宫里侍奉的,父亲走后,君母才得以出来,却换成了母亲……大哥从北镇到唐国,接连遭受刺杀,实在也是天不容了。”

    文姜咬住嘴,不再说话。

    田夏倒奇了:

    “早知这样,还非带我过来?”

    “嫂嫂可知,你齐家为我父亲之亡,背了多大罪过?你父亲送你出城,难道只为避我姚家?”

    田夏知道她家老爷子心思可多了。

    姚将军和君母虽然说是水火不容。

    但不知情的看来,就是一家亲。

    姚家风评不好,那也看在什么人群里。

    至少王城的老百姓是拥戴他们的。

    不然天子爷怎么有胆杀人没胆定罪,还要风光大葬?

    倒把锅子全扣他爹头上。

    老二这点倒没说错。

    “将军人呢?”

    “不瞒嫂嫂,距此不远,原有一国,与唐一样,是前代余国,乃邦族所建,受封爵位,始得称君,曾强盛一时,这一代初建时,因其投效明主,保留了封地,后续却纷争不断,数度变故,直到我姚家兴起,父亲领兵征讨,时值那方内乱,国君赠公主求援,封号和燕,先王将其当作功赏,赐给我父亲,父亲娶和燕公主为正室,后以平乱为由,带兵灭了妻子的国家,那便是我兄弟二人的母家。”

    文姜“啊”了一声,捂住嘴。

    田夏只道:“你大哥对我,从来不提旧事。”

    二公子道:“大哥不提,是不想嫂嫂徒增烦恼,我母家当时逃出一批,还有残存脉系,大哥暗中招聚,其中有几个,嫂嫂应该见过,为我大哥替死的,便是我母家人。”

    田夏:?

    “那家宴上献琴的女官,大哥安排到嫂嫂身边的魏子,因是我母家余脉,大哥多有关照,君母亦不敢轻动,是以嫂嫂无需忧心,小弟自会保全。”

    田夏:???

    “说是母家,已成见不得光的流亡之徒,纵使大哥脱了身,从此再不能露面,未免他人起疑,跟小弟也断了联系,大哥是不想嫂嫂跟着他吃苦,才留下嫂嫂的,只谁也料不到,嫂嫂竟会出城迎丧,还见了血光,却非我大哥所愿,往后,小弟定会遵奉长兄之命,绝不由人欺侮长嫂。”

    “想得倒周全,却都不问我的意愿?”

    二公子留意着田夏的表情,小心道:“却非如此……”

    “你说。”

    “大哥娶亲时,写下放妻书,独留嫂嫂一室,不过哥哥走前,还留有一书。”

    “什么?”

    “嫂嫂不情愿的,我大哥绝不勉强,若能替他守孝三年,瞒过头一阵,到时,嫂嫂自可决定去留,君母已嘱意将秋玲与洛水交托小弟照顾,若然长嫂不弃,小弟自当尽义供奉。”

    田夏暗自发笑,淡然道:“三年后的事,不急,先能让我把眼前顾好,就是帮大忙了。”

    二公子话里多少含有暗示的意味,他这位嫂子不会听不出来。

    却没有立时拒绝,一心只想着先办成她自己的事。

    二公子对这位嫂子新奇之余,其实无感。

    这时却陡然泛起一丝嫌恶。

    田夏根本懒得关注二公子的心情。

    把该说的话都说完,觉得倦了,也就不想再搭理他。

    二公子惯常体察人心,不消她打发,自行退避。

    文姜送二公子下楼,回来后,对田夏道:

    “他是新君,你不愿讨好君母也罢,别连唯一能指望的也得罪,也亏他脾气好。”

    田夏脸色沉凝:“是啊,脾气好到什么都能说。”

    文姜狠狠出了口气:“至少叫你知道,他大哥瞒了你多少事!”

    田夏舒开面容,对文姜道:“姑姑,你把那盒金蚕交给吕回,等他能出去时,一定要设法照顾锦儿,就算一时出不了奴房,至少先保住小命。”

    文姜皱起眉头:“我们手上,就这个最值了,全给他,你就不担心吗?小葛跟我说过他的事,吕回以前曾经服侍过一个失宠的姬妾,那妾生了病,把藏带的首饰给他,让他换钱拿药,他把钱换来,自己受用,只捡剩的粗材给那夫人治病,越治越差,没熬多少日子就病死了,还是奴房出人去收的尸,我叫他拿药,特意给他两条金蚕,够他打通关节,自己也受用,你看送来的都是些什么烂渣子?你身体一向能扛的,怎么到现在还虚着?不就是他没尽心?”

    文姜不是不通人情世故,也接触过生意,知道其中一些门道。

    总归都是拿人好处替人办事那一套。

    只因她身在齐宅,能给她碰上的,都是经过筛选的。

    来到这里,却觉得力不从心。

    本来吕回深通宫廷之道,说话办事足够稳妥。

    现在反而因此不敢轻信他了。

    “姑姑放心,二公子登门探视,说明不是没人管,而且你全给他,才能让他觉得咱们手里有更好的,但凡他能出得去,他就知道我还是有点儿用处的,就算只尽一分力,也总比一分都没有的好。”

    “这倒也是。”

    “还有,把新君要娶前夫人的事告诉吕回,照实说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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