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折仰头。身前人面容波澜不惊,眼神难辨深浅,竟让他有种难以探清底细的感觉。这种威势,他只在如师父青阳道人一般的长辈身上见过。

    那是一种运筹帷幄、处变不惊的威势,长期处于上位者的尊座才能培养出的威势。

    他下意识应道:“好。”

    林中夜晚说来就来,日光消逝,众人升起火堆,把重伤伤员聚在中央,松散地围成一圈警戒。

    安即墨趁启攸放柴火的空当,紧贴江寄余身边坐下,双臂抱住膝头,垂头不语。

    江寄余知道她有话想说,也没催促。果然,两息之后,安即墨一手抚了抚刚包扎完毕的伤口,沉声道:“前辈……”

    江寄余:“嗯?”

    “您见过的人应当很多吧?在他们之中,我……我是不是属于资质很平庸的那一类?”她小心地问。

    江寄余沉默一阵,回道:“我初入扶桑修习之时,人们对我的评价褒贬不一,我师父认定我有修道天赋,而她师兄,扶桑前掌门灵涵真人看我不过泛泛之辈,收下不值。直到我统军南下,仍有人断定我是心境不稳,修真一途路难长远。可见天下人众口难一,无有绝对,你又何必在意我一句评价?”

    这话不假,她刚被屠九霄接出歧山时,也不过一个才结丹不久的半大孩子,除了脾气横了点,同安即墨倒挺相似。那时她从未行过远路,灵力也远不如日后充沛,跟在屠九霄身后御剑行出半日就快不行了,只咬牙撑着。还是行在后面的席瑧发现不对,大大咧咧地喊了声:“你怎么一直晃啊,是不是坚持不住啦?”这才被屠九霄发觉,将她提到自己剑上带着。

    不过当时的她并不领情,只能一边瞪视席瑧表达自己的怒气,一边小心地揪住屠九霄背后衣衫,飞完全程。

    “……”安即墨难以遏止地转头望她。火光摇动下,少女的面容半明半暗,眼中有星星火苗,掩盖在氤氲的水汽下。

    她半晌没说话,再开口时,声音带上了细微的颤抖:“可是……阿久一个凡人,我都没能救得了他。”

    “很正常。”江寄余语气平淡,“乱世里,救人远比杀人难得多。”

    安即墨怔住,呼吸逐渐急促,心里汹涌的情绪终于再也止不住,身体猛然转向江寄余,一手牵住她的衣袖道:“江仙尊,其实、其实我……”

    青衣袖摆任她拉住,那双深沉的黑眸依旧不起波澜,不惊也不疑,静静听着。

    这沉静的目光令安即墨一时心安非常,将心里话一股脑说了出来:“其实那个甚么齐准根本算不得我师父。我出身扶桑第二峰长捷峰,我父亲云虚子安以元才是长捷峰名正言顺德高望重的峰主。只不过一年前,我师叔长宁真人时临闭关突破,修为精进触动天劫,即将飞升上界。我爹等长捷峰众为其坐镇护法,那些卑鄙的魔族便趁此时长驱直入,几乎屠尽一峰之人。我爹、我师叔力战不敌,全都因此陨落。

    “而我当时正在外历练,等得知消息赶回,只看见……看见……

    “我有一个师弟叫孟昀,与阿久真的非常相似,年龄也相差无几。我、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练剑时的样子,少年意气、英姿飒爽。他每日都很有气劲,课业功课一个不落,大家都喜欢他。可是他也、他也……”

    她一手快速在脸上一抹,“当时我身上分明有用来联络的烽火令,烽火一出,峰众回援。可……我爹他们点燃了狼烟,却没有引动我身上的烽火令。”

    她表情似哭似笑,“我大概是唯一一个,山峰被灭了满门,身上烽火令却完好无损的修道人吧。”

    对她而言,最令她愤恨难平的,不止父母亲友的死,还有那枚完好的烽火令。

    她的亲人,她最景仰最亲近的人,在临死关头没有向她求援。

    他们不相信她。

    一时沉默,只剩火苗噼啪作响。安即墨缓了片刻,才又含恨道:“齐准那小人!他不过一个附属峰主,却觊觎扶桑七主峰已久,趁此机会鸠占鹊巢,这才当了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峰主!”

    一年前,当尚显稚嫩的少女踏上面目全非的峰顶,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血海。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从出生到此时,加起来也没有。

    鲜血在庭院里积成薄薄的湖泊,里面躺着被啃噬到一半肚腹大敞的尸体。曾教授她剑法的师姐凌空串在一株枝桠上,树枝从腹部破出,血水顺着枝桠流到树干上,再从树干淌下,洞开的肚腹里仍有新鲜脏器一点点漏出来,砸进血泼。每回下山必会给她带糕点的师兄被压在一具庞大的魔物尸体下,手中死死握着一半没入魔物体内的长剑,头颅只剩半边连在脖颈上,另外半个含在魔物嘴里,红白之色混进血泊。

    她眼里已经没有泪水了,忽听到山下嘈杂声响,浑浑噩噩下到山腰,发现一群人正激烈争执,争到怒处齐齐大打出手。

    全都是扶桑大小附属峰的峰众,听说长捷满峰被灭便闻着味来,为争主峰灵脉争得不可开交。

    安即墨的第一反应边是冲上前去,将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废掉手脚扔下长捷峰。

    但她不能。

    她连丹都没有结,这些人里莫说那几个领头的峰主,哪怕是成群的普通弟子,她也没一个能打过的。

    峰顶血河未干,屈死之人尸骨未寒,成群的蛆虫就已经咬成了一团。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忽然向人群中修为最高的那个走去。

    人们停下动作,一双双贪婪的眼睛盯在她身上。

    而她走到齐准面前,将满口辱与怒尽数咽下,单膝跪地,一字一句道:“徒儿,拜见师父。”

    齐准先是一愣,随即仰天大笑,冲周围人道:“听到没有?长捷的首徒都承认我是她师父了,诸位还有甚好争哪?”

    安即墨面无表情,绷紧了背脊。

    她可以等着他们恶人相争决出最后赢家,但那也就意味着她不再是长捷的弟子,占领长捷的道人不会管她死活,她要么下山自寻生路,要么受父亲旧友接济度一日算一日。树倒猢狲散,这就是弱者的结局。

    但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要继父遗愿,重振长捷,要父母师叔师兄师姐在天之灵有慰,要长捷身死魂不死。

    她要留下来。

    这是千娇百宠不识人间苦厄的长捷小少主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尝到这种撕心裂肺的不甘的滋味。

    她主动认下齐准峰主的身份,卖他一个好,交换到继续做长捷峰峰主徒弟的机会。

    只是没想到齐准竟会这么不要脸面,才不到半年便过河拆桥,将她送去歧山,摆明了当废子处理。若不是机缘巧合遇到江寄余,她恐怕早已死在歧山魔乱之中。

    怒火烧上心肺,泉涌而上,又在对面那双沉静温和似能包容万物的眼眸中平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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