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寄余任她抓着袖摆,安静听着,待她停下抹泪时才缓声开口:“我记下了,待见到我徒儿潇月,会代你细问此事。”
安即墨连连点头。倒苦水一般倾诉一番后,她心里轻快不少,低头仔细擦干泪痕,又谨慎地望了一眼尚在火堆另一侧的启攸一眼,贴近江寄余压低声音问道:“前辈,我无意冒犯,但是……您似乎,不太反感这个魔族相随?”
江寄余一挑眉,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反感,说不定是我打不过呢?”
安即墨瞬间无言以对,反嘴问:“那栾赦也是因为打不过吗?”
“……”
看着毓淩仙尊面上的笑容,她立刻捂住嘴,又小心地将手指挪开一点,短促道:“我错了前辈。”
江寄余扯回衣袖,顺带在她头顶轻拍一下:“这不是胆子挺大的?”
安即墨嘿嘿笑开,刚想再趁机得寸进尺,目光忽然移向另外的方向,随即绷紧身体正襟危坐。
启攸绕过火堆走到近处,右手轻甩,将手里握着的木柴随意扔进招摇的火苗中,脚下一挪,熟门熟路地在江寄余另一边坐了下来。
江寄余垂眸。
同行一路上,无论血战还是酷暑,这魔族始终一副衣衫妥帖样貌风流、从鞋面倜傥到头发丝的模样。风尘土灰好似都避开他走,也不知究竟如何办到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公子哥走江湖体验人世艰辛来了。
尤其那一头青丝,顺滑无比,比寻常女子的都要飘逸。眼下就有一大缕越过了不太该越过的楚河汉界,扫到了江寄余肩上。
她沉吟片刻,平静地移开目光,装作没有看到。
下一瞬,江寄余忽觉不对。
不应该,她忍什么?
她轻咳一声,将目光原路移回,再向上落到公子哥本人的脸上,语气温和地提醒道:“你很冷吗?”
启攸侧头看过来,黑亮的眼眸被火焰点上两点星光:“我么?”
他半垂下眼,半真半假地叹息一声,可怜道:“我以为阿枫知道的。像我们魔族,一向缺乏甚么冷热之感,冷暖都不能自知……”
“哦。”江寄余淡然打断,“我还以为,你靠这么近是想取暖呢。”
“……”
夜晚林间透骨的寒,一旁安即墨额上却沁出点冷汗,低头默默挪远。
启攸瞬间自如地换成另一副委屈的神色:“我看那扶桑小丫头都坐得,怎么我坐不得?”
安即墨一抖,再度挪远。
火焰毕剥作响,江寄余重新目视前方,不置可否,仿佛没有说过方才的话。
她身负杀神之名,戮魔族而成一届仙首,若非魔族没有尸骸这种东西,死在她手上的魔族尸骨垒起来,恐怕能再造一座歧山。按常理而言,她对魔族应该是恶入骨髓,恨不能斩之而后快。事实上,混战那些年她也确是这般。
但细细回想,她对魔族的态度又似乎并非如此。譬如说此时,启攸这么大一个高等魔族就坐在距她咫尺之处,她却莫说仇恨,连半分危机感都欠有。
江寄余将之归因于她在魔界来往六百年有余的缘故。毕竟有名义联姻在身,她需要时常出入万嶙宫,身在这魔窟之中,若还是时时防备、刻刻警惕,一副深仇大恨难销的脸孔,就算满宫里的高等魔族不出手,她也该把自己活活累死了。
这一想就未免想得有些远。从一句问话想到魔族,由魔族到联姻,又由联姻到层层崖壁宫殿高檐围绕的那个天魔。
六百年来她最忌惮,现在仍旧最忧虑的人。
青婳张扬的红裙仿佛仍在眼前。六界魔气暴涨、歧山几度失守,而她修为全无,防身尚且困难,另外三位仙友也应对不暇,对天下人来说,这是全然的浩劫,对栾赦这个万魔之首来说,这叫明明白白的机遇。
正巧这时,启攸向后靠到树干上,江寄余肩上的发丝随之簌簌动了几下,存在感十足。
……她忽然有种想把身边那个高等魔族的头发揪几根下来消愁的冲动。
江寄余顿了顿,无声合拢五指。
她第一次见栾赦是在歧山脚下。
混战接近尾声,魔族已有溃败之势。毓淩仙尊说要把九魔君的头颅在树上排成一排,就说到做到,刍寂头边已有了四位“伙伴”,一个由她和席瑧共同绞杀,一个由她独自带人深入魔界诛灭,第四个是飞升后的林月衍挂上,最后一个则是林月衍与卫萧尘这对道侣双双诛杀。
他们一路凯歌,魔潮也在不断向魔界深处溃散,江寄余却感到有些异常。
因为剩下四位魔君不见了。
歧山防线外再也没有他们时不时冒出来反击挑衅的身影,这对于魔族向来嗜杀好斗的本性来说,很不寻常。
直到栾赦横空出世立于歧山之外,他们才明白缘由。天魔已然出世,在混战时蛰伏于魔界之中,悄然生长羽翼,任几个魔君与四仙尊在前方交战昏天黑地,只埋头发展自己,还瞒天过海杀死吞并四位魔君,等九魔君死伤殆尽,仙门元气大伤,才终于在幕前亮相。
天魔睥睨四方,带着满山魔族出现时,众修者与兵卒几乎同时崩溃,哀声遍野。
他们祖祖辈辈已经鏖战三百余年,本以为战争即将落幕,极大的希望之后是无边的绝望,心衰力竭,再支撑不能。
席瑧累极反笑,苦笑出声道:“怎么说,毓淩仙尊?天要亡我仙门,何苦如此逼迫!”
江寄余抬头望着立于天穹之下的那道挺拔人影,仍旧站得笔直:“先谈,谈不拢打。”
她依旧是身先士卒,御风向前行去,走得如履平地、淡然如常。下方成千上万的人紧张又期待地仰望着他们,几万只眼睛,几万道目光,不知多少度聚焦在她的身上。
万众翘首瞩目下,她一步步接近一身黑袍的栾赦。
那就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天魔,并谈定休战联姻的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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