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线头连打了三个死结,我咬断麻线,放下针线与新完工的包裹,但是心里却轻松不起来。
又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泛滥季,阳光把庭院里的棕榈树映得翠绿喜人,我坐在家中小院里也能感受到奔腾河水带来的丰沛水汽和泥土腥气。
估计和登机箱差不多大小的布包裹由于是三层亚麻布缝制,倒也不算软塌。外表和古埃及的包裹差不多但我把连接处缝了条很宽的包带,包口处缝了三个不甚规整的木扣,这样泽胡迪也可以在事态紧急的时候免去打包的功夫。包的最底层藏着个荷包状的双层口袋,方便放一些宝贵东西。
英语中有个谚语,潮汐和时间不等人。就如同我在21世纪的21年如失窃一般无踪无迹消失,在古埃及时空里的八年时间也在我不经意间化作一个个或欢喜或平常的瞬间。看地上影子已经短了许多,阿尼大人和梅内普塔赫老师应当快来了,我抬头喊了一声泽胡迪的名字。
“苏萨姐姐!”
不过三秒,泽胡迪的光头就从二楼小窗子里伸了出来,我定睛细看才看到他脖子里还缠着两根衣带,“没事啦,泽胡迪你不用这么着急。”
果然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冒失鬼。我摇头暗笑,按21世纪的说法,他出生于收获季的第一个月的第七天,差不多是公历的三月七日,是个地地道道的白羊座小男孩。难道冒失是我们火象星座的通病嘛?听闻他噔噔下楼梯的声音,我转身进屋,正巧在家里那个小型旋转土砖楼梯旁看到他。
不出所料,数件长衫短裤在他怀里堆成一团,而这位人高马大的男孩子倒像个小姑娘一样开始羞涩了。
“向玛阿特女神起誓,我很快就收拾好了。”泽胡迪笑着低头,从我手里接过包裹转身开始把衣服往里塞。
要不是朝夕相处,再加上我也看到他鼻尖一红,我可能会被他佯装的开心骗过去。他的脑袋埋得很低,腰背像是被训练出了肌肉记忆一般挺得很直。
七天之前得到泽胡迪被梅内普塔赫老师推荐到嘉鲁兵营的消息时我给他做了一身新衣服,也顺带给他量了身高。178米,对于一位十六岁的男孩来说是个很健康的身高。再想想几年前在尼罗河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个备受折磨、可怜孱弱的样子,八岁的他被我以为只有六岁,真是岁月不等人呀。
没打算出门我并没有在右手伤口上缠绷带,我盯着那道结着薄血痂的鲜红伤口,重新察觉到了尖锐的刺痛——那些疼痛时时刻刻都存在,只是长久以来难免麻木。
虽然一直维持着21岁的外表和身体素质还是蛮爽的,可我全心挂念的小孩会长大,会变老,会有自己的人生,会离我而去。就拿这次来说,进入嘉鲁兵营成为一名职业军人是他的梦想,也是他为家人翻案报仇的最佳途径,可这场不可避免的分别却让我们都红了眼眶。
大门处传来敲门声,还有女孩的声音,泽胡迪抹了一把眼睛就蹿了出去,我瞥了一眼他的行李,实在是乱得不忍直视,就重新帮他把衣物一件件装进去。他的每一件衣服下摆处都绣了一支细小的竹子,十分不起眼,但也是古埃及独一份。世界上的人似乎都喜欢给植物赋予美好的寓意,而泽胡迪听了关于竹子的描述和寓意便坚定地认为他会是最适合竹子的那一个人。不过想想他的复杂遭遇和跌宕命运,我也十分赞同他。
“苏萨姐姐!阿尼大人临时接到了来自孟斐斯的信件,我们要推迟出发时间!”泽胡迪人还没到,却已经开心地在院子里喊开了,“午间祈祷之后再出发!而且塔西雅小姐要在家照顾母亲,你可以和我们一起乘船过去!”
他说得急切,我稍微有些懵但很快反应过来了。作为格尔塞地区征兵官的阿尼大人虽然虚伪、懒政又爱财,在对待妻子这一方面却没得说。明明在嘉鲁遇见新继位的拉美西斯陛下可能性很大,安排塔西雅小姐与法老偶遇也挺合适,阿尼大人却愿意顾及重病妻子的心情把女儿留下,真挺好的。
把绷带缠在伤口和黄金脚镣上,油膏往脸上涂,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手脚如此麻利。心情也十分舒畅,虽然还是要面对别离,可晚一些分别终究是好的。
随意扯了两身带袖子的长裙,同我的“易容工具”一起塞在包裹里,嘉鲁之行的行李就准备好了。将床铺卷成一卷用草席盖上,我突然想到盗贼问题,便招呼了泽胡迪一起把装着双肩包和值钱物件的木箱搬到院里的土灶边。
“我来就好,这不是女孩子应该做的事。”
泽胡迪十分大义凛然地单膝跪在灶边,弓着身子从燃尽的草木灰里拉出一块泥板来。
泥板下面是一个约一尺来深的土洞,我弯腰凑过去看隐约能看到一些青黄的金属色泽。一只装满黄铜饰品和费昂斯玻璃雕像的木盒被泽胡迪拿出来,接着他那只染了许多灰烬的胳膊又提出了第二块沾满灰土的泥板。
他转过头来,突然笑了出来,上下眼皮勾成月牙把琥珀色的双瞳遮了大半。
“苏萨姐姐,你可能是全世界最高明的人了,没有人想得到土灶之下会有宝贝,更不会有人能识破第一层的伪装。”
“那没办法,我就是这么一个聪明的人。”我装出十分自恋的样子,他倒没有任何不服气的意思,只是把装满了真正宝贝的木箱放进深坑之中,再依次把两块泥板和木盒放进去,最后也不忘拿过芦苇刷子把草木灰都扫回土灶里。
“你的床铺都收拾好了对吗?窗子都锁上了吗?还有厨房里的干面包和椰枣你都带着对吗?”
我一边把瓦罐里的水倒掉,一边向泽胡迪进行出发前的确认。
“是的是的,苏萨姐姐,”泽胡迪爽朗的笑声从客厅里传过来,“等我把祭坛上的神像都收好送到神庙里去,我在格尔塞值得牵挂的就只剩你了……不要向我撒谎说你会为了我每天两次供奉众神的,我知道苏萨姐姐不会的。”
真是时时刻刻都不忘搞封建迷信,我十分想吐槽他,却由于分心把水洒到了自己裙边,又想到作为职业军人他每年只有收获季的半月假期,便忍下了所有不够团结和谐的话语。
最后将干草柴火都塞进瓦罐里——我可不想从嘉鲁回来之后发现我的小房子失火成了一堆废墟——锁好客厅的屋门和庭院大门,我和十六岁的少年开始向神庙进发。
我刚遇见他的时候他就很有绅士风度,不过当时的他确实没什么履行绅士风度的能力。现在人高马大的少年左肩背着两个白亚麻布包裹,右胳膊抱着装满神像的小木箱,午间的烈阳映出他臂上优美而有力的线条,当然也有不少陈旧的疤痕。
远远看到格尔塞最气派的尖头船泊在离神庙近的河边,隔着热闹的集市与荷鲁斯大神庙相望。我对宗教祈祷祭祀之类的事情一直没兴趣,就和泽胡迪说好,暂时躲去了霍伊的布匹店里。
在霍伊和哈特夫妻俩的经营之下,这家小店经历了两次翻修,俨然成为了格尔塞集市上最大的门面。新修的两层小楼通体雪白,绘着传统的莲花纸莎草纹样。哈特倒是别出心裁,在店面的正墙上留出一块,请神庙里的画工画上了哈托尔女神为奈菲尔塔利王后降福的画面。这么一来,霍伊的布匹店就迎来了更多祈祷美丽、爱情和健康的妙龄少女。
我有心同霍伊玩笑,就悄悄接近,然后闪身站到她面前:“哈托尔女神祝福你,霍伊!”
“唔——拉神在上,苏萨!”霍伊急促地喊了一声,然后笑着佯装要抓到我的胳膊,“坏心眼的苏萨,你可是想吓死我吗!”
我及时投降,就近找了个箱子坐下,把可以陪同泽胡迪去嘉鲁兵营的前因后果都讲给她听。讲完了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环顾一周才发现霍伊三岁的女儿娜芙瑞特不在。这是十三岁的泽胡迪给取的名字,之前“娜芙瑞特”代表着泽胡迪最喜欢的、却惨死在底比斯的大姐姐。
当时我问他娜芙瑞特是一个怎样的人,小少年垂着眼睛说她很美丽,笑的时候和苏萨姐姐很像,又说他给霍伊小姐的女儿最好的名字和祝福,只为报答霍伊小姐的诸多关照。
“娜芙瑞特,她跟着她父亲去神庙巡逻了,”霍伊抹了汗水,小心在布匹堆上坐下,“你知道的,苏萨,她喜欢热闹,我的第二个孩子在肚子里占用了我越来越多的精力,蒙众神庇佑,如果没有哈特,我没办法应付。”
强行把“如果没有哈特,你也不必这么辛苦生孩子”这句过于新潮和个人主义的话咽下去,我接过霍伊递过来的一杯水,掀开面纱喝了一口。维持这种奇异静止状态许久,我也探索出一些规律,比如在这个时空吃下喝下的所有东西都无法吸收,原模原样被吐出来,但是也要积累到一定程度才行。
“苏萨,我突然想到哈特告诉过我们的一个故事。”
看霍伊煞有其事的样子,我不禁发笑,而霍伊左看右看,然后小心凑到我身边,压低声音,“你知道的,我们的弟弟哈图也梦想进入法老的兵营,所以我们就比较关注兵营。苏萨,或许你一直未关注过你弟弟的爱情——”
“不不不,霍伊,我知道泽胡迪喜欢塔西雅小姐,之前有两个小姑娘也很喜欢泽胡迪,渔夫家的小妮塔和泥砖匠家的小伊卡,不过她们嫁人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了,真是遗憾呢。”
“我说的可不是这个,苏萨。”一向温柔含笑的霍伊破天荒露出如临大敌的表情,吓得我赶忙摊手表示自己洗耳恭听,“你知道嘉鲁兵营的花园吗?用身体取悦士兵换取食物、衣服、首饰的姑娘们在格尔塞不多见,但在花园里数不胜数,除了这些堕落的女人,盗卖王室宝贝的人、偷运罪犯的人,甚至还有外国的细作,泽胡迪一直生活在美丽宁静的格尔塞,花园对他来说可是太危险了。”
神庙里的音乐声适时响起。我被霍伊拉着走到门口的哈托尔女神和奈菲尔塔利王后画像前,看她笨拙地往地毯上跪,我连忙扶住她,然后借口要去屋里的伊西斯女神像前祈祷就回屋躲在门后。
封建迷信是不能搞的,这段时间还是用来考虑一下“花园”比较合适。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霍伊话里的“花园”在古埃及历史上暂时没有文物支撑,但联系到法老王朝后期的萨卡拉地区,常年或定时聚集大量人群的地界就是容易滋生更加阴暗隐秘的小型社会生态,所以对于“花园”的存在我并不怀疑。不过,虽然我叔婶是很差劲的监护人,我的成长环境也是很差劲的,但我确实一直生活在阳光有序的新社会中,“花园”里到底是怎样黑暗糟糕,我对此没任何概念。
午间祈祷结束,集市热闹非凡。聚集在神庙里的格尔塞乡亲们没有几个离开的,都是簇拥着官员们和新选出的优秀士兵向尼罗河边的大船边走去。
一队风华正茂的健壮青年少年穿着崭新的布甲,大步流星走着,而我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排的我家小孩。不需多说,他也看到了我,冲我笑着挑挑眉。虽说泽胡迪的小尖脸加精致五官的排列组合并不是很像一个士兵,但那股子长年累月的精气神倒也略有气势,与他身边的黑壮少年塞特霍太普不相上下。
年龄不一、衣着不一的近亲属和他们走在一起,我看得直撇嘴,但也不敢发牢骚,只好向霍伊匆匆告别然后向泽胡迪跑过去。阿尼大人就是拜高踩低那种人,听说通过选拔或推荐进入兵营的精兵第一次去兵营的时候都可以由一位家人陪同,但格尔塞的这次盛会还真就只有一小部分士兵有家人陪伴。若不是塔西雅小姐临时有事,既定人数又早已上报给了嘉鲁的征兵官,我怕是一辈子也别想去兵营一次。
毕竟我只是个“毁容”、“平日里冷淡无礼”、毫无拉拢价值的裁缝。
我偷偷冲阿尼大人翻了个白眼,难不成他还想让我每年给他行贿三块白银不成,想得美。
此次格尔塞一行人大约五六十人,加上船上的船工和舵手,空间也算不得宽绰。这艘木船倒也简约,除去支架着双列长桨、竖着桅杆的船头船尾,中间部分可以分为上下两层。修着木制隔间装饰围栏的上层和长方形的下层。不必多说,和阿尼大人和随行官员自然是在上层,而士兵和家属则识趣地排队走进了下层空间。
虽是下层,高度却在两米左右,我走在里面也不觉得烦闷。下层可以说是由木柱和几块木板构成的地基,厚实的亚麻布充当了临时墙壁,把整个空间分割成二十多个小隔间。
“泽胡迪,这里!”
粗声粗气的一声呼喊来自塞特霍太普,而泽胡迪一把拉住我的左手就向那边挤。
“这个是我的房间,泽胡迪,”塞特霍太普一把掀开帘子,露出一个由柱子和白布围出的约为三四个平方的长方形空间,“隔壁那个是你的,但是阿尼叔父要求我和他们一起在上层,所以这两个房间就留给你和你姐姐。”
泽胡迪将左手中的两个包裹扔进“房间”里,大力拍了拍塞特霍太普的臂膀,“嘉鲁见!”
黑壮少年并未多言,转身就噔噔上楼去了,我忍不住担心他把这公元前一千多年的古物木船踩塌了。
跟随泽胡迪走进去,我把横亘在两个房间之间的厚实亚麻布绑在木柱上,算是打通了这两个房间。两块长方形的羊毛地毯算是床铺,外加两个亚麻布抱枕,确实有够简陋,不过这些东西应该都是崭新的,阿尼大人算是又慷慨了一次。
“苏萨姐姐可以把你脸上的面纱取掉。”
我回头看不知何时已在地毯上坐正的少年,下意识去解面纱,但又想到了我一张棕色的脸加熊猫眼线,应当是相当对不起观众的,便放弃了:“不了不了,我才不要用这张脸面对你呢。”
“可是在我眼里你什么样子都没区别。”他继续说着,眼睛闪烁,语气温和,“或许是我对你过于熟悉……不知苏萨姐姐有没有发现,我现在很紧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刚想取笑泽胡迪到底是个怯场的小孩子,数年前一个极为相似的场景却像一道闪电突然击中我心——当然那个场景并没有真实发生,因为我最终也没有机会跟随拉美西斯王子走进他在王室大船上的房间,去度过同我生命中第一次真心喜欢的亲密相处的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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