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男孩们进行割礼的“手术室”位于神庙东北角,是一排由花岗石块砌成的拱形小房子。石板地面,木门高窗,倒更像监牢。刚挨了一刀的泽胡迪就在左起第二间房子里。
但我暂时进不去,因为荷鲁斯神庙的祭司兼“外科医生”正在毫不留情地批评我不敬众神。但我真挺冤的,谁知道古埃及男孩在接受割礼之前要穿新衣服,还要带齐九位主神的塑像呢?
可能是我这裹着面巾佯装毁容的脸和缠满绷带的右手太过可怜,老祭司并没有重复批评,说完了一套冗杂的仪式后告诫我一定要遵循规矩,而我连忙点头哈腰保证再不敢犯。得了他的颔首,我走到泽胡迪所在的小屋前,轻推木门可里面锁着。我又好气又好笑,老祭司在门口训我半天了,泽胡迪再怎么着也不能不知道是我来了。
“泽胡迪,你还好吗?”我把脸几乎凑到了门上,而屋里的血腥味我也多少闻到了一些。
无麻醉,神经如此密集的地方,挨一刀,强大的共情能力和想象力同时作用,我不由得狠狠抖了一下。
然而屋子里一片静默,倒是隔壁有个一听就心很大的男孩大笑出声,“泽胡迪,刚才挨刀时你可是忍着痛一声没喊,难道现在你晕过去了吗?”
“闭嘴,麦鲁——”泽胡迪的声音几乎是立刻响起,然后像是牵动伤口一般痛吸一口气,“明天再来看我吧,姐姐,我没办法走过来给你开门。”
原来那是泽胡迪的好朋友麦鲁呀。他和泽胡迪年纪相仿,每次集市上遇到他都会很热情打招呼。我向麦鲁问好,而麦鲁的笑声更得意了:“你好,苏萨姐姐!泽胡迪绝对在说谎,刚才雅赫摩斯祭司为难你的时候,我可是听到泽胡迪起身锁门了!”
一门之隔,相信泽胡迪和门外的我一样都是一头尴尬黑线。泽胡迪低声叫着麦鲁的名字,稚嫩的少年嗓音却极具威慑,而麦鲁连忙说自己要休息了,便再不吭声了。
这年纪的男孩真是人烦狗嫌,但我一个成年人是不该和泽胡迪计较的,只好继续贴在门缝处,“泽胡迪,我们回家好吗?我不理解你的态度,但……我要为你护理伤口,这很重要。”
其实说这话我也特没底气,背包里有个小医药包不假,也确实有碘酒和酒精,因为在落地阿斯旺后才买的所以一直未开封,应该不至于过期吧。
“不要。”
如此斩钉截铁的拒绝让我心里忐忑,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改善,便暂时在台阶上坐下。
这个小庭院我没来过,现在仔细一看,地方虽小但环境不错。一方长条状的浅池里生长着不同色的莲花,池边一人多高的绿莎草恰似生机勃勃的屏风,挡住了庭院的入口。庭院矮墙之后便是主神殿的后墙,白色为底,彩色图案和圣书字围绕着巨大的荷鲁斯神画像有序排列。
庭院中安静得很,唯一的人的动静就是麦鲁的家人推着两轮木车来接他,由于我和他们并不熟,便只浅浅问候告别。
阳光慢慢染上橙黄,身下的台阶也有了些冰凉。身后“咯吱”一声,差点睡着的我被惊醒,第一反应就是窜过去堵门,谁料泽胡迪并没有把我关在门外的意思,所以我就华丽丽扑在了小屋进门处。结结实实在石板地上摔了一跤,说实话真给我摔得够呛,若不是有穿越的静止buff,我想手肘和膝盖应该已经破皮了。那双缝了鞋垫的草鞋是属于泽胡迪的,我眼看它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听到了少年吃痛的轻呼。
我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我还好,你小心伤口!”少年苍白美丽的脸庞垂到一边,双手把沾了血迹的长衫攥得很紧,我多看了两眼才发现和长衫配套的短裤并不在他腿上,靠墙的高床上有一片亮眼的白色,应该就是短裤了。
看来这孩子跟我生活了五年,把中国人的害羞内敛多少学到了一些。
“苏萨姐姐,我看到你……”他轻轻开口,而我揉着胳膊耐心听着,“我……看到你坐在门前的背影,突然很想回我们家。”
他说话没头没脑的,可时间不等人,看太阳西斜的程度大概是下午四点左右,既然他愿意回去那我应该抓紧时间。吩咐他在这儿等着,我捂着面巾和假发向神庙后门方向快速跑出去。
小步跑过集市后的小巷就差不多离开了人口密集的城区。一条土路弯弯曲曲从尼罗河边的丛生植物间穿过,直通我们的家。看四下无人,我提起宽大的裙摆,大步大步飞奔。尼罗河上的太阳斜斜挂在半空中,将我的身影描绘成裙袂翻飞,小腿修长的美人图。
格尔塞城郊的几栋小房子离我越来越近,我放缓脚步,停在了开满矢车菊和飞燕草的小房子前。左脚腕一阵麻木,拜拉美西斯的黄金脚镣和奔跑所赐,砸麻了都。小房子离我家大概五十米,中间隔着哈特和霍伊的房子,正是亚述王的信使、格尔塞花农森比的家。
上前敲门,我突然瞥到门口处有几株半人高的大罂粟,黑红的花瓣和饱满的花房无一不透露着犯罪的气息。可能是新中国的朴素正义观深入我心,即使明知在这个时代这个国家它不是违禁植物,我还是看得手痒,特别想拔掉它们为民除害。
及时打开的门制止了我的正义之举,而门口的中年男人面色一如既往地阴沉。
“今天并不是回信日,苏萨小姐,”他顺着我看了一眼罂粟丛,换了一种比面色更阴沉的声音,“作为他的爱人,苏萨小姐可以随意拿走想要的东西,不必询问森比。”
我知道森比话里的“他”指的是萨尔玛那萨尔,但我没时间和森比拉扯我不是什么爱人这个事实,就单刀直入向他借用两轮车。
“请苏萨小姐去庭院中稍坐片刻,请原谅森比的怠慢。”即使是如此恭敬的话语,男人的阴沉表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他转身向墙角走去,那里满满都是半干的花草,想必是森比赶在尼罗河泛滥之前收割留种的。森比大叔至少一米七五,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高大了,但站在花草堆前却显得有些无力。
看准了两轮车就被埋在花草中,我不含糊,关了森比家的大门,扯掉假发和面巾,准备和他一起干活。
“不要关门,我从不和女人——”他回身颇为严肃地说着,但看到我这张涂成棕色的脸后却愣了一下。
听他喃喃自语说了一句王怎么会爱这个模样的女人,我气的乱翻白眼,但没空说什么,就直接上手搬成垛的花草。这样的活我做过,就是在婶婶的娘家,不过当时外公外婆搬的是麦秸和玉米杆,再加上我的身体停留在二十一岁,所以经验加上体能优势,这个农活做起来我竟然不比森比落后多少。
不消多时,两堆方方正正的草垛成形,木制两轮车就被清理了出来。满手都是泥土和草叶,我朝森比要了泡碱和清水。泡碱洗掉了泥土,也洗掉了我左手和右手手指上的棕色油膏,真好,这些年的制衣和家务都没在我手上留下痕迹,这还是一双白嫩嫩的,21世纪女大学生的手。
“苏萨小姐,您如此慌张,甚至不惜和森比一起做粗活,为什么?”
想了想割礼这事儿在古埃及不算隐私,我就如实相告。
“我知道了。”森比稍微缓和的脸色又差劲了起来,浓眉间的悬针纹几乎要戳到鼻梁上,“我会和您一起。”
看明白他脸上那种因为被人麻烦而不快的神色,我觉得这人实在不可理喻,明明说了借个车就行,还要给自己加戏,我可真不喜欢这种做什么事都像被迫的不情不愿。
“感谢您愿意放下手中的工作和我一起去,”我重新戴好了假发和面巾,拉起车就走,“但是我想我自己可以。”
说实话,右手虎口的伤口隔着绷带压在把手上真挺疼的,但面对这么个脾气古怪还不帅的大叔,我不是很想多打交道。
“苏萨小姐,他可不会喜欢个性强硬的女人,没有亚述男人会喜欢这样的女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这句话虽然不友善但语气好了许多。而我忍无可忍地转身教育他:“抛去女人这个特征,我和你一样都是人,我们的聪慧是一样的,我们的双手是一样的,那么我当然不必事事依靠别人。另外男人的喜欢对我而言,是全世界最不重要的东西。”
说完大义凛然一席话,我不顾右手的疼,握住车把提脚就走。在门槛处木制车轮卡了一下,右手伤口猛然受力,疼得我立刻松手,森比那只沾满泥土的大手却出现在车把上。他帮我把车拉到门外的路上,但我并不打算和这种封建直男癌再费口舌。
森比却在背后叫住我。
“苏萨小姐,如果您不需要森比的陪同,就把这根布带背在肩上。”
我依言照做,发现这个设计和我国农村的两轮车有共通之处,绑带利用肩膀的力量带动木车,就不用过多使用手臂,看来劳动人民的智慧是一致的。
背后又传来幽幽一句“您和我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这可精准戳到了我的雷点。我回头直接开喷:“哦?你也会关注别人?”
“我只是不太关注女人——”
话音未落他像是消息发错群一样变了脸色,转身就走。看天上的夕色更重,我不再和他胡扯,直接向神庙进发。
不怕被笑话,自诩为现代高学历人才的我竟然控制不好由轮子和木板组成的简易两轮车。古埃及的土路比起我国农村的真的已经算是平坦了,因为这里降水稀少,路上不会有一道一道的高低不平的硬泥。但由于缺少轴承和滚珠,这个车很沉重,转向也只能靠蛮力。
偏偏我只有左手用得上力气。
正巧也怕泽胡迪的伤口因颠簸出血,我就这么一步一步慢慢走着。
天色擦黑,我才刚刚走到城郊。稍停脚步,我抬头看无垠的夜空,漫天星星像最纯净的钻石一样闪耀,这可是在21世纪城市中难得的美景。只是这周身的黑夜给了我许多不安全感,尤其是车上躺着虚弱的泽胡迪。
“泽胡迪,你的伤口有没有继续出血?”
身后一阵静默。
“那么,你今晚想吃什么呢?”
又是沉默,我便不再好声好气说什么了。
随着木轮咯咯吱吱的声音,一小片亮着灯火的小房子慢慢出现,让我紧绷的神经多少松弛了一些。
路过森比家,我见那一大丛红罂粟还耀武扬威地站在那里,又想到他的直男癌行径,气得不轻。但森比今天在门边插了一只火把,那些橙黄的光像是海上的灯塔,温暖明亮,我又觉得他没那么讨厌了。
我不愧是情绪丰富的狮子座。
其实想到亚述王我就觉得很神奇。没人知道这位铁血君主是怎么生出细腻浪漫的一颗心,不远千里给我写日记,还专门安排了信使兼职书信代写员的森比。不过几年前初遇萨尔玛那萨尔的时候,我确实连古埃及语都说不顺溜。连带想起的“亚述王妃”那场乌龙以及亚述王的绝帅颜值,啧,那雕塑一样的脸,那硬实的肌肉,我没忍住咧开了嘴角。
两轮车在家门口停好,我小心翼翼地把车头抬高,泽胡迪双脚落地然后慢慢站定,手里倒是把他的短裤攥得很紧。开了门锁我回身要扶泽胡迪却被他挡开,虽然不解但借着森比家门口的火光,我并没有在那张苍白的少年脸庞上发现什么冷漠或恶意。
“好吧,你先回家等我。”
转而拉上小车到了森比家门口,敲门之后怪大叔站到门后告诉我把木车留下,等我走了他自然会开门。我很不理解但问题不大,谁让他不帅呢。
回家锁好了门,我看小客厅里有灯光,而小少年似乎弓着身子扶着墙往楼梯上走。
我连忙追了过去,“泽胡迪,你身上有伤,这几天你就先住一楼吧。”
泽胡迪却倔强地尝试上楼,但大腿一用力似乎疼得都站不住了。
他现在垂辫一剪就成了个和拉美西斯一样的光头,只是他的脸型和五官都过于精致,和稍显粗犷的光头适配度不如英气逼人的王子殿下。可能是被我多看了几眼,他转头避开,一瘸一拐向一楼卧室走去。
在院里快速清洗了满脸满脖子的油膏,我拿了水罐和毛巾到卧室里。油灯将小屋子照得一片昏黄,泽胡迪正靠着抱枕半躺着呢,见我进来却要挣扎着坐起来。
“别——”
我一句话没说完他已经坐正了,可真是个犟骨头。我把水罐放到一边,就去箱子里拿我的背包。拉开拉链一件件拿出换洗衣物,钱包证件和化妆包,最后终于摸到了医药包和一小卷东西。定睛一看这是在阿斯旺买药时药店赠送的碘伏棉签,掰断一头碘伏就会流入另一头,单根包装,大概二十支。
这可太方便了,我开开心心地拿过去给泽胡迪看。
他细长的手指轻触了塑料包装后立刻挪开,似乎被电到了一般。我顺势坐在床边把棉签举高,给他讲用法,当然我没本事把碘伏的化学成分和原理讲出来的。泽胡迪安静听完,立刻接过棉签细细翻看。
“这些棕黄色的液体当真如此神奇吗?iodophor,是这个名字吗苏萨姐姐?”他转头盯着我,眼里放出光彩,“如果我们有了足够的iodophor,那么北方的赫梯敌人,南方的库什人就无法对陛下产生威胁了。”
一时哑然失笑,但我并不想批评他满心都是战争,毕竟现在的泽胡迪估计连一只鸡都威胁不到。
“苏萨姐姐,你都不生我的气吗?”
我佯装委屈看了他一眼:“不生气,我知道你们这个年纪,很特殊。”
“不,与年纪无关。”他眉头紧皱,一副沮丧万分的模样,“向拉神起誓,我不愿意用这样的态度避开你,只是那天看到你为拉美西斯王子哭泣……”
“他对我痛下杀手,我却……所以你很看不起我?”
泽胡迪立刻摇头否认:“不,我从未对苏萨姐姐有过不好的评价!我只是……看到你哭泣的样子我很难过,看到你独自坐在台阶上的背影我也很难过,我开始思考什么是爱情——”
我没忍住笑出声,小孩子略微崩溃地捂住半边脸,于是我连忙拉住他的胳膊,“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懂何为爱情,十三岁的爱情可不算数,人是会变的。”
“会变的吗,万一不会变怎么办?”他美丽的眼睛里流光闪烁,似乎在做什么了不起的决定一般,“那就等我更年长一些的时候再说吧,对不起苏萨姐姐,我以后不会再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你了。”
看不得小孩子做出让人牙酸的深情表情,我连忙给他加油鼓气,告诉他好好努力以后绝对可以娶到塔西雅小姐。他瞬间像是被人踩了一脚一样脸皱成一团,而我总算是发泄了这段时间的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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