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孟斐斯以南的格尔塞到达尼罗河三角洲东北方的嘉鲁要塞可不是一段好走的路。全靠人力和河流力量前行的古埃及木船即使在流量丰富、水流湍急的汛期也走得够慢,一路晃晃悠悠的,我本来就是个北方人,没坐过什么船,更是被晃得总想睡觉。
对了,比起坐船让我更受不了的是全船古埃及人每天三次的集体祈祷,虽然没明说但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强制的和必须的。我曾经想借口晕船不和他们一起,但看到几位比我晕得更厉害的乡亲们依然坚持着跑到船头跪下,我也只能认命了。
真是没办法,被迫搞封建迷信应该不是我的错吧。
桨声水声悠悠,酷暑夏风里夹杂着尼罗河水的气息。此刻正是晨间祈祷过后,船工们工作劲头最足的时候,船速明显加快向北方前进,一上一下倒像个能把婴儿摇吐的摇篮。
背靠木柱半躺在羊毛地毯上,我掀开帘子往外看,河里还是一成不变的黄绿色急流,两岸都是郁郁葱葱的树丛和各种灌木丛草丛。不知道河水的流速,只知道船走了半天加一夜,我怎么看这个掩映在树丛之后的古埃及城市也不像孟斐斯,毕竟巨型的普塔神庙可是很引人注目的。
“这里不是孟斐斯吗,泽胡迪?”
“嗯?”他如梦初醒似的抬起头来,一副被打断思绪的样子。我正想重复问题,他却转过来正对着我。
“苏萨姐姐,昨晚刚入夜的时候我们路过了孟斐斯,是从普塔大神庙后门的河道过去的。”
他这话把我吓得立刻坐起来,“啊?我怎么完全不记得?”
泽胡迪揉揉眼睛,笑得多少有些勉强:“如果我没有记错,在火把点上之前,你就已经睡着了……再见孟斐斯城,我想到了许多往事,有关于父亲母亲的,娜芙瑞特和宾塔娜特两位姐姐的,还有关于你的……”
泽胡迪说着说着就回头看,似乎在追寻早已路过的故乡。我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等着,而他往外看了几眼便继续说道:“在第一次遇到苏萨姐姐之前,我虽然急于求救但并没有昏了头,在从底比斯到孟斐斯的路上遇到了不少人,但我从来没有开口求救,因为奴隶逃跑是应当处死的重罪……看到躲在芦苇丛里的你,我一瞬间以为娜芙瑞特姐姐在等我……”
我和一个古埃及少女那么像吗?我随手从包裹里拿出眼影盒,照着里面的小镜子,怎么看怎么觉得我就是一血统纯正的中国汉族人呀,只是为了应付每天三次的集体祈祷,整张脸涂得棕黑,多少有些不美观,但和我在一起的毕竟是泽胡迪,就无所谓了。
“不是容貌,那个时候我被晒得头昏脑涨,怎么看得清你的容貌?”少年无奈一笑,浓密的睫毛几乎完全遮住了琥珀色的眼睛,“我记得大姐姐很高,身材十分纤细,她继承了父亲的黑头发和母亲的直发,宾塔娜特姐姐一直都很羡慕大姐姐的一头长发呢。”
瘦高,黑色长直发,女孩,那确实有点像,我正想着如果我的身材加上泽胡迪的精致五官该是怎样一个美人,心里却越来越觉得不对,似乎有一只黑猫爪子抓住了我的心脏一般。我略微低头以防止泽胡迪看出端倪,长发自耳后滑下,拍打到我脸上的瞬间——
那天晚上尼罗河里那具脸被划烂的长发女尸!
“……后来苏萨姐姐洗干净了脸,我发现你和大姐姐也很是相似,虽然你和我们埃及人区别很大,但我就是觉得很像……”
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克制着没有抬起头来,听泽胡迪似乎是背对着我说话,我缓慢地将胸腔里那股灼烫的气息呼出来,然后连忙擦掉了悬在眼睛里的两颗泪水。万一那具女尸真的是泽胡迪最爱的娜芙瑞特姐姐,因为我和拉美西斯王子的“不当”亲密关系需要被挑拨,她被迫假扮赫梯刺客,在活生生的时候脸被划得看不出五官,最后又被无数箭射穿胸膛跌入尼罗河惨死……
万一是这样,只是因为和我相似……
万一泽胡迪知道了这些事情……
我不敢想象,八年的陪伴,或者说八年相依为命也不过分,我不敢想象这个像小狐狸一样机灵可爱的小孩子视我为仇敌,而我又重新是孤身一人了……
“苏萨姐姐?姐姐?”
泽胡迪的声音离我很近,似乎是他凑到我耳边说的。他的声音多好听啊,一半是低沉磁性一半是少年的清脆,可比拉美西斯变声期的公鸭嗓好听多了;而他的情绪又是十分轻松愉悦……不行,他对我很重要,我想做些什么。
心里乱得很,我的胳膊不知道受了哪根神经的调控,突然环抱住了泽胡迪的脖颈。
他的身体瞬间有了明显的僵直,紧接着我感觉到他的下巴抵到了我的右肩。温热的呼吸和青涩的胡茬对我这个怕痒的人来说本是应当躲避的,但是我根本不想放开,反而抱得更紧了。
泽胡迪一直没有动也没有说什么,他尽力压低的呼吸和尼罗河的水声逐渐融为一体,听得我有些迷茫,刚想抬头看看什么情况眼前就来回晃动,正好也给了我急需的借口。
“泽胡迪,我,我感觉非常晕,”一把放开他,我顺势躺回自己的地毯,用衣袖遮住刚刚流过泪的眼睛,“可能需要休息一下——”
“我现在就去找塞特霍太普拿一些薄荷油过来,苏萨你好好休息。”话音未落,他便大步跑了出去,我睁开眼睛望着木制的房顶,心里仅剩的“旅游”乐趣也荡然无存。
孟斐斯是尼罗河三角洲的起点,而嘉鲁要塞大致位于三角洲东北部的沙漠里,参考着公元前十三世纪的古埃及考古发现和我们的社会地位,我心里猜想等大船朝东北方向前进到了终点,或者是尼罗河的支流无法承载大船重量的河段,我们就需要徒步走出绿洲——当然阿尼大人和几位高等官员是要乘坐马车的——到达环境极为严酷的沙漠地带。嘉鲁要塞的确切位置没有被考察出来,但大致位于尼罗河三角洲和西奈半岛交汇地带,也被认为是古埃及法老时代一条古老商路“荷鲁斯之路”的起点。
想必这一路是非常劳累的,我虽然有过从底比斯徒步至孟斐斯的英雄徒步经历,但毕竟是八年前的事了。仔细回忆了累到双脚在地上拖着走的情景,我连忙调整了枕头的位置,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毕竟能多享受一会儿是一会儿。
可是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跟着一行格尔塞乡亲们,我恋恋不舍地从船上下来,站到松软的河岸上看着远处的烈日和灼沙。面对着泽胡迪和乡亲们我只能强行摆出壮志万分的神情,可心里差点哭出来,一方面是我懒惰成性,另一方面是害怕把小孩子泽胡迪留在野兽巢穴一般的沙漠兵营里。
故意拉着泽胡迪走到队伍的最后,我正要偷偷交代他一些秘密时却发现他在笑。不是那种正常的笑,而是能让人脸皱成一团的那种笑,洋溢着天真和期待,如果非要做出一个比喻,那就像十二三岁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们互相承诺一生一世那种纯真到离谱的笑。
“你可别觉得这是好事,”我踮脚尽力凑到他耳边,把声音压得极低,“我感觉嘉鲁危险极了,你要记着这条路,如果遇到危险你就跑回来。”
他嘴一咧嗤笑出声,眼睛又一次被睫毛完全遮住。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呀,苏萨姐姐,我还以为你要说一些我期待的事情呢,”他从我手里拿过包裹,率先转身大步向前,“我绝不当逃兵,但是我知道你没有别人可以依靠,所以我一定尽最大努力学习、训练,争取在每一次战斗里活下来,待拉美西斯陛下为我的家人赦免了罪名我便会回到你身边。”
外国小孩就是轴得很,我气得想揍他,但转念一想埃及是他的国家,我可能体会不了,再想到如果谁劝我在保卫中国的时候当逃兵,我怕是要打人。
想到这里我赶忙追上去向泽胡迪道歉,并得到了一个灿烂的笑和一个热情拥抱。唉,家国认同这种东西果然是骨子里的,我以后还是少以己度人吧。无奈叹气,摸了摸自己的假发和面纱都绑的牢固,我又踢了踢左腿,感觉脚腕上的黄金脚镣被绷带紧紧绑着,不必担心走动的时候砸到脚,便大步向乡亲们追去。
这一路从日出到日落,植被渐渐稀疏直至沿途都成了黄沙的世界,空气里的水分明显消失大半。晚霞漫天如同在天上铺开了红橙色的纱巾,星星点点的光亮开始闪烁,而我们也终于走到了荷鲁斯之路的起点——嘉鲁要塞。
和我想象的虎狼之穴并不相似,出现在我视线尽头的是一座方正的石质建筑,人来人往,灯火通明。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神灯的幻境,沙漠里的神奇小城。因为从我们所在的西边视角来看,嘉鲁并不是一座简简单单的防御工事,而是被一片小型住宅围绕的石头堡垒,甚至我还在那一片住宅里看到了一栋小型神庙的神殿顶端。不为别的,神殿总是要比民居高出一大截,从上面垂下来的巨幅亚麻布也很有特色。
“啊……为什么还有这么远……”
左边胳膊被泽胡迪提着,我感觉自己像是个四肢都是棉花填充的玩偶似的,实在是劳累,但全身都没有流汗的感觉却是异常而惊悚。
“我完全可以背着你,苏萨姐姐,”泽胡迪一手拿着两个行囊一手拽着我,明明也略有喘息却仍然大言不惭,“我甚至可以背着你走到米吉多,再杀掉十个赫梯敌人。”
我冷哼一声以示轻蔑,但依然意志坚定地在泽胡迪的拖拽之下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
嘉鲁要塞的石堡与民居越近,我越觉得惊奇,这可不是最开始看到的一小片,而是一大片,甚至我感觉这里的居民比格尔塞要多。大路直直通往嘉鲁石堡,而那个灰黑色的石堡也颇为壮观,一眼看过去至少同我本科学校的二层大实验楼差不多规模,两尊塞特神巨型雕塑守在门口,阿尼大人和其他高等官员的马车已经先到了,他们正在和守卫攀谈,似乎是老熟人了。
大路两边就是一栋挨着一栋的方形泥砖小楼民居,整个古埃及都是这样式儿的,只是我看到了不少摆在门口的异国玩意儿,花花绿绿的亚述风格地毯布料、有着立体雕花的陶器和以前从未见过的甜点香料等。由于埃及和赫梯关系紧张,我也不是很了解赫梯帝国,所以大致看一遍并没有发现赫梯风格的东西,便把注意力更多放在来往的女孩子们身上。
仔细观察确实在比较暗的小巷里看到了与埃及士兵来往亲密的女人们。
石堡便是兵营,围绕石堡和塞特神庙的这一大片民居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嘉鲁兵营的“花园”。霍伊说的那些用身体换取生存或享受的女人……在生产力如此低下的公元前奴隶制国家,女性受到压迫是很难避免的事,但古埃及社会十分先进的一点是女性地位没有明显低于男性,女性有权拥有财产、继承和离婚,相比同时代的古赫梯、古亚述和古巴比伦已经十分先进了。这么看从古至今确实总有好逸恶劳的人存在。而我只祈祷泽胡迪一个人在这里不要在复杂的边塞社会里受骗受欺负。
“苏萨姐姐,我会尽快出来的,你不要走远,注意安全。”泽胡迪回身给我了一个拥抱,眼睛里似乎有水光闪动,我连忙告诉他我就在这里等着他,便催促他去和梅内普塔赫老师站在一起。
我和来自格尔塞的平民家属自然是不被允许进入兵营的。只能在外等候。目送泽胡迪和年轻士兵一起进入堡垒的大门,再看看身边不甚熟悉的乡亲们,我找个了不会挡路的墙角也不管什么沙土不沙土的,直接坐在地上。忽然又看见门开了,黑黑壮壮的塞特霍太普从里面出来,看了几眼就走到我面前来。
“泽胡迪出什么事了吗?”
顾不得全身的劳累,我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幸好他只是摇摇头,说他叔父让他转告大家新兵们会在明天中午的晨间祈祷后出来与家人们告别,今晚我们可以去城东的塞特神庙里休息一晚,这是格尔塞与神庙的约定。我向塞特霍太普道谢,突然发现这孩子长着一双弯弯的大双眼皮眼睛,整体看着有些像好莱坞明星范·迪塞尔。
男孩子似乎没什么和女生打交道的经验,有些不自然地摸摸脑袋就转身。我拿上行囊准备离开,却听他问泽胡迪和塔西雅小姐是不是已经互相爱上了。八卦之心作祟,我立刻转身,而塞特霍太普立刻低头。
难道十几岁的男孩子都是这么别扭吗?我在心里连连吐槽,但表面上却要摆出十分真诚的模样,“塔西雅小姐吗?泽胡迪好像确实挺喜欢她的,但他们之间的事情我不太清楚,或许你应该去问你的表妹或叔父。”
“不清楚吗?泽胡迪和我们在一起休息的时候说的都是你,我以为他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他显得有些沮丧,但还是向我微微颔首后离开了。
泽胡迪这孩子没事说我干啥?塞特霍太普算是彻底把我整迷惑了,但看乡亲们三三两两离开,我在兵营门口守着也不会有什么用,正好感觉体力恢复了一点,不妨在嘉鲁要塞的“花园”里走走,实实在在看看泽胡迪将要常驻的地方。
打定主意我把行囊挂在胸前,向灯火最灿烂的区域进发。
我从一个售卖古巴比伦亚述风格饰品的小摊上用四块铜换了一只造型简约、仅刻着小花朵的黄铜臂钏,准备回去给霍伊当礼物。说实话,这儿的夜生活可比格尔塞丰富多了。回想格尔塞小城,夜幕初上乡亲们完成晚间祈祷后,神庙关门,集市收摊,兵营解散。我一般在家等泽胡迪回来吃过晚饭休息过后,就和他一起学习圣书字或者出门散步——但散步的日子还是少的,一方面用于照明驱赶野生动物的松香火把太贵了,另一方面泽胡迪经常在训练对抗中弄出一身伤痛,我也不舍得拉他出去。
逛过了热闹的集市区,我看准神庙的方向,打算从稍微冷清的小巷穿过去。事实证明我是错的,因为有些泥砖小房子里确实隔音不行,传出了令我尴尬万分的男女声音。
怎么一不小心走到这里来了?我加快脚步,却在转弯时与两个男人撞了个满怀,还没等我扶正假发,其中一个穿长袍的男人便开口了。
“苏萨小姐,萨杜里少爷在嘉鲁等待您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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