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岸之时,幻浮城已是黄昏,渡口余烟袅袅,众船相聚,无数船客携着行李下船。

    “将军,我帮你拿吧。”七魄双手已拎满了还欲将季禅渊手中的行李接去。

    “不必了,这么些东西,我尚且提得动。”季禅渊远远望了眼才下船的楚贤。

    楚贤似是察觉到了一般,抬眼与季禅渊撞个正着。

    二人于是一齐别开视线。

    “哇,真不愧是幻浮城,百里无寒门,十步一销魂啊。”与季禅渊一同下车的船客们四散而去。

    幻浮城以金迷纸醉为代名词。

    先身乃是一不知名藩国,后于楚裴璋登基后赏于其弟楚询结自建自辖。

    因其景美物丰,后成了许多皇亲国戚聚集之地,故现下这幻浮城中门市家地多为贵族侯王之裔。

    不过只季禅渊深知,这一切的繁华皆不过是表象。

    因他是深切感察这奢靡之城不堪和下流的人。

    自古以来,少有如幻浮城这般贵宦拥集,权同小国之地。

    幻浮城甚至有自成之法律,自主之商贸,自全之运作体系。

    因其每年上缴中央的绢匹珍宝不计其数,楚询结同楚贤又系一娘所生,正是现下湍溯之太皇太后庄宜太后。

    这庄宜太后深恶手足相残,时刻警醒楚裴璋爱惜宠弟,楚裴璋更是以良顺文明,自然不可忤逆庄宜太后之言,所以即使楚询结之气焰嚣盛,楚裴璋都且迁就着。

    全民皆贵族,全民皆食肉乃是幻浮城早便达成的盛况。

    当然,生活过于顺遂憨实,周边之人皆富贵,便难寻优越之感,日子也渐觉不出新意,有些人即想着找些新招爽利滋润一番。

    约莫距今有二十余载,幻浮城自生了一个‘专业’行当,物色周边穷村僻壤的流民弃孤,集整训教,而后售于有需之家当奴仆下人。

    姿色尚佳的,便送入勾栏供达官们赏玩。

    其中的苦寒委屈,只有这些被当做物品交易的苦命人知晓了。

    美其名曰是给这些流民一个归宿,以免他们入歧祸众,但这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掌权者,如何可能平心待他们。

    这些人眼中,他们的命是自己施舍的,与牲口无二致,便更别提什么尊严道义了。

    如今季禅渊再次踏入这座城,心境较多年前虽已是坦然多了,却仍隐隐寒栗。

    除战场外,幻浮城是唯二叫他打心底生恐的地方。

    他所有的落寞不堪,于重见“孪梦楼’这楼牌时,在他脑海里尽数重演。

    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早已彻底同过去两断,现下看来不过是他的侥幸遐想罢了。

    “呦,客官,第一次来吧,入门茶可喝了?”方如楼,季禅渊便觉自己坠入了个浮华乱世,娇女之绵软低吟,众客之爽涕叫嚎,小二之激昂吆喝

    季禅渊递了块银子给那面留唇印的小二,“我找钱妈。”

    “钱妈?”那小二眼珠差点夺眶而出,“这位公子口味挺独特啊不过我们钱妈如今早已不侍客了,公子要不再物色物色?”

    季禅渊一口气差点未来得及咽下,“我并非来行那事,我同钱妈是旧识,你去报鼻涕猫这名字,她便知道了。”

    那小二位忍住噗嗤一笑,见季禅渊神色严肃,赶忙正色,“行,公子略坐,我这便去禀报。”

    季禅渊于静娴处找了个位置坐下,眼睛落哪都是朱唇柔媚之女同微醺乱鬓之徒勾连厮缠,你逐我逃,实在不忍瞧。

    “公子既来青楼,为何只坐着不享受?”清沥绵软的男人之声于季禅渊身后传来。

    季禅渊回过头,原是自己挡在了人家门前,赶忙起身让出空子,“足下冒犯。”

    这男人黑发顺若柔丝,神若秋水,媚眼微挑,面薄肌透,身披粉纱,内衬丝绸半透白衣,又束一条红艳细绳于腰间,衣遮之下的旖旎之光似隐若现。

    季禅渊瞬时怔愣双唇都忘合上,“怎的?移不开眼了?”那男人笑着以圆扇挡脸。

    “是足下冒犯兄台莫要怪罪。”季禅渊埋头致歉,他头一回见到如此装扮的男儿,实在不知如何应对。

    那男人笑出了声,“公子,你这般反应倒像是被调戏了一般,这叫我如何过意的去。”

    季禅渊后退两步,强撑着笑道,“何来的话。”

    “要不,我叫公子调戏回去,便算是扯平了?”说着近了季禅渊几步。

    何知待瞧见季禅渊眼眸之时,那男子便生生顿愣了住。

    “哎呦,星落君,大场的官人们都在等您,怎的还在这同人说笑呢?”方才给季禅渊跑腿的龟公如今满头是汗的回来。

    宿星落脸上的柔笑顷刻间便无了踪影,“那便让他们等着,如此催命,听着就烦。”

    “是是是,小的疏忽小的疏忽。”那龟公点吧着脑袋认怂,顺便同季禅渊使了个眼色。

    宿星落取出白纱覆面,“公子可要一同来凑个热闹?”

    “今日恐怕不便,下回得空定来捧场。”季禅渊婉言道。

    宿心落双眼浅弯,“那我等公子。”

    季禅渊点头没再多言。

    待宿星落纤纤离去,那龟公前一步叫季禅渊跟自己上楼见钱妈去。

    “钱妈一听见小的说鼻涕猫,差点从凳上摔下。”适时楼下大场内众人沸腾了,季禅渊不自觉寻声望去。

    原是宿星落上台了,“星落美人,今日为何又带着面纱!”

    “摘面纱!”

    “摘面纱!”

    “摘面纱!”

    台下的官客一同唤到,宿心落全未搭理,自顾着坐下。

    季禅渊扫了一圈台下,待略过一暗角是,浑身的血顷刻间便凝固了。

    那是楚贤。

    楚贤安坐于微高的茶座处,许是在看宿星落奏琴。

    面无甚表情,只静喝茶。

    楚贤是何时到的,又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季禅渊心绪骤乱,只得默求楚贤未有发现自己。

    “公子,走吧。”

    季禅渊回了回神,应了一声便跟着那龟公往钱妈房间去。

    “哎呦,公子啊,您可真是出息了呀。”门方才一打开,红唇金簪的钱妈便扑了上来。“我钱妈也真是三生有幸能遇上公子你啊。”

    “”季禅渊被钱妈身上的浓香薰的难受,奈何人已被牢牢缠住,只得将脑袋拼命后仰。

    “钱妈”

    “哎呦,出息啦出息啦。”

    “钱妈”

    “呜呜呜,可算是熬出头了啊”

    “钱钱妈…”季禅渊一边衣肩被泪水沾湿了。

    “啊呜呜”

    “钱妈可否先停停?”

    一番拉扯过后,钱妈情绪才算平复下来,将龟公唤下去过后,以帕子擦拭哭花了的脸。

    “你看看我,这一子失了控制,将你这衣服都染湿了。”

    季禅渊只道无事向钱妈讨了口茶水,“钱妈这些年过的可还好?”

    “托公子啊不现在应该唤将军了。”钱妈颇为满意的拍了拍季禅渊手臂,“确是身姿挺拔器宇不凡啊!”

    “钱妈过誉了。”

    “哈哈,你入宫后啊,端妃便将这孪梦楼予了我,现下我已枯黄憔悴,却也不再受制于人,得意主管一方了。”

    “那便好。”季禅渊为钱妈倒上茶,“亦是托钱妈的福,我才得以入宫。”

    “哪里的话,将军这名衔可是你自己争取来的,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为自牟利罢了。”

    二人复又叙暖几句。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季禅渊于袖中取出枚宛珠之簪递于钱妈,“此次出宫,我能带的东西尚少,还望钱妈不要嫌弃。”

    “哎呦,这这何做的如此破费呢。”推拒了几番也就收下了。

    二人就这果子吃了会茶,“钱妈,有一事,我于心中好奇了许久。”

    “将军有何疑问,直言便是。”钱妈应是也猜到了一二。

    “我还未入宫时,托钱妈照拂在这孪梦楼中居住了些时日,那时听到了些闲碎之语。”

    “且让我猜猜。”钱妈一手轻置于桌台,“定是与我有关。”

    “正是。”季禅渊点头,“钱妈可否同禅渊诉说个大概,也好叫禅渊于端妃娘娘手下做事能明白些。”

    钱妈犹豫了半晌,低头叹声道,“既已到今日,我便也无可瞒了。”

    “他们所传我曾是宫中歌女不假,但说我为负心人所蛊出宫,却并非全真。”

    季禅渊端直身子。

    “那年宫中盛宴,我们韶虞轩奉命奏歌献舞,那便是我第一次亲见皇上,皇上何等俊荣,将军如今可还不能完全知晓。”

    “能的,皇上如今依旧风姿俊逸。”季禅渊大抵猜到了后续之进展。

    “那时的我亦是不知天高地厚,瞧见醉酒后出来透风的皇上,鬼迷心窍的便使了小人之法,引皇上一同欢好。”钱妈说着自嘲一笑,“天真的以为只要献身与皇上,便能一步登天,飞上枝头变凤凰。”

    季禅渊却也替钱妈心酸,“钱妈无需惆怅伤身,你如今不用同宫中那般处处谨慎,已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了。”

    “那倒是,如今就是求我当娘娘我也不愿意再回去了。”季禅渊如此一讲,钱妈倒是笑的清明了不少,“我如今才知道,狠辣不全乎与年岁有关,当年尚处花季的端妃,已是阴险至极,我同皇上的事,本以为要不了了之,巧的偏是我怀孕了。而端妃竟一直派人暗中监视于我,得知我怀上龙种,便想杀我灭口,得亏那派来杀我的人,昔日同我有情,不舍下手,反护我逃出了宫。”

    季禅渊道,“那可是冒着杀身之罪护钱妈你出来的。”

    “我知,所以后来我再想打听他的消息时,才知他早已被处决,抛尸荒野,我连个替人收尸的机会都没有!”说着没克制住一掌拍到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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