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曲晨方才涩涩地问道:“如果……一个人很爱另一个人,但是,那个人却和别人成亲了……她会怎样?”

    “这不是该问你吗?”

    曲珣含笑道:“若是霞儿与别人成亲了,你会怎样?”

    曲晨眸中水光一闪,忙捧起酒坛灌了两口,放下来,垂首半晌,才低声道:“我会难过。”

    “但是,”曲珣柔声接着问道,“若她与那个人彼此相爱,夫妻和睦,幸福美满呢?”

    又过了半晌,曲晨才小声道:“我还是会难过,可是……我替她高兴。”

    曲珣无声一笑,点了点头道:“那如果她所托非人,成亲后受尽委屈……”

    “我不许!”

    曲晨抬眸截道:“不许任何人伤害她!”

    曲珣含笑道:“所以,你希望她能幸福,是吗?”

    “是!”

    曲晨毫不犹豫地点头道。

    “那么,”曲珣沉声道,“如果她的幸福是要以你的难过为代价,你还愿意她得到这幸福吗?”

    曲晨慢慢垂下头,没有说话。

    曲珣并不催他,满是怜爱地抬手抚着他的发鬓温声道:“孩子,爱,可以是一个人的事,但是,相爱,却一定是两个人的事,我问过你,是爱还是占有,也问过你,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你说过,无论她要什么样的幸福,都会拼尽一切给她,那这‘拼尽一切’里,有没有包含你自己的伤心难过?”

    曲晨低首半晌,轻轻地道:“已经太晚了。”

    曲珣语声幽沉地道:“若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真的愿意‘拼尽一切’给她幸福吗?”

    曲晨抬起头,眼中满是纷乱复杂,他张了张嘴,努力地想从喉咙口挤出什么声音来。

    曲珣拦道:“别着急回答!”

    他语声低柔地道:“还有时间,再想想!”

    他在曲晨的肩头沉沉拍了两下道:“想清楚,随时可以来告诉我。”

    言罢,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咕哝道:“这天寒地冻,还是被窝舒服啊——”

    他边说边打着哈欠,晃晃悠悠往自己屋里回去。

    曲晨默然呆坐良久,突然抓起酒坛咕嘟咕嘟饮尽余酒,抬袖抹了抹唇角,转眸看向曲珣的屋子——窗棂幽暗,已是熄了灯。

    他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向自己房中走去……

    次日一早,曲晨提前赶到润翠轩,做好早饭,候江染霞吃了,再让甄嫂给她穿得暖暖的,抱上手炉,方才陪着她慢慢走出来。

    到了主路路口,曲晨停下脚步,又替那人儿紧了紧帽兜,柔声道:“最多三刻,你若是还不回来,我可就要去寻你了。”

    江染霞满是感激地点首道:“知道了,我会准时回来的!”

    曲晨收手低声道:“去吧。”

    目送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栈道的拐角,曲晨方才收回视线无声地长吁一口气:他知道她要去哪里、为谁而去。

    那样的痴心执着令他心疼,也令他心伤。

    如果她的幸福是要以你的难过为代价,你还愿意她得到这幸福吗?

    他自问千遍,却无力回答——“愿意”二字实在太痛,“不愿”二字又非本心。

    他只有对着一片皑皑默然枯立……

    腊残春近,祭过灶后,锦曦岛更添忙碌和喜气。

    净庭户、换门神、钉桃符……

    紧接着便是割年肉、备年货、做年供……

    上上下下忙得不亦乐乎。

    原本每年这种时候,柳轻、曲晨和谭菲绯都是最得闲的人,但今年不同:柳轻将为新婿,自然要在岳丈家多侍奉,谭菲绯更是乐得整天黏在听云哥哥身边。

    这一来,愈发衬得润翠轩里的两个人闲寂冷清。

    江染霞的身子在曲晨运功行药的帮助下好得很快,身上的伤口已愈合完毕,元气受损落下的亏虚也在药食的精心调养下渐渐恢复,偶尔还是会咳嗽,按柳轻说来,是气虚未复所致,倒不碍事,只是尚需时日调养。

    由此,柳轻将来润翠轩诊脉的频次改为七日一次,江染霞并无异议,曲晨自也不好说什么。

    江染霞身子见好,也就无需甄嫂日夜陪护了,所以,顺理成章的不必曲晨再帮忙料理院中杂事,也无须他再为她运功行药了。

    但曲晨还是坚持每天早晨来陪她出门散步——自然,也只是装模作样地陪她走到路口,等她看完那个远远消逝的背影回来,两个人再一起从路口走回润翠轩。

    曲晨能看得出,这短暂的遥遥相望是江染霞一天里最期待的时间,因为她每天向外走的时候脚步都显得格外轻快,而往回走的时候显然就少了点劲头。

    她肯定不会知道,这短暂的相伴而行,也是曲晨一天里最期待的时光,虽然他只是远远地跟着,默默地凝注她的背影,但只要能看到这人儿,他的心里就洋溢着一种莫名的欢悦。

    以前,他总想黏着她、陪她说话、与她亲近,不知从何时,他开始渐渐习惯这种不求回应的远远守护。

    现在的他,甚至可以从那人儿的呼吸、背影和脚步声中察觉到她的心情。

    就这样,

    在守候和凝望中,

    在忙碌和疲惫里,

    除夕终于到了。

    按照锦曦岛的成规:除夕之夜无大小,主仆要同堂宴饮,共贺新岁。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解颐堂——锦曦岛的正厅——满满当当摆了二十来桌,各司的杂役、仆妇携家带小,济济一堂,好不热闹!

    正席上当然是柳自如祖孙并谭、曲两家和江染霞。

    盘如轮转,菜若流水。

    一时,酒过三巡,一桌桌的人都来正席上敬各位主子,免不了一番吉祥话拜年。

    待到诸人敬罢归席,该是东家酬犒下属之时。

    柳自如虽在上座尊位,素性懒于这种世俗琐事,谭容是书呆子脾气,自然也不管这些,少不得是曲珣代表各位东家下去一桌桌敬酒放赏。

    锦曦岛待下素厚,辛苦了一年,到手的红包个个都有多无少,自然又是一番欢天喜地。

    酒足饭饱,荷包填满,厅外响起爆竹声声,各人移步出门,但见火光闪闪,一朵朵姹紫嫣红在晴冷的夜空中灿烂绽放!

    江染霞仰头目注苍穹,不禁低声赞道:“这烟花真美!”

    曲晨站在她身侧,闻言转脸道:“这原是我爹为我们行走江湖做的信号筒,结果,一直用不上,时间放久了怕火药返潮,所以每年趁着过年拿出来清理一部分,给大家逗个乐,也不算糟蹋东西了。”

    “终究还是曲伯伯心思好。”

    江染霞向着空中笑了笑道,双眸被花火映得闪闪发亮。

    她贪看烟花,却不知有人正贪看着她。

    曲晨悄然凝睇那光影变幻下的脸庞:不必绝世容颜,足以令他心动情迷,想放,放不下,欲恨,恨不起,便只能由她予取予求。

    柳轻仰望着夜幕中的璀璨绚烂:他听见那两个人低低的对话,也知道那丫头站得离自己不远,自己要微微转过去一点点,就可以看到她。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焰火缤纷,她凝视着这片夜空。

    丫头,那我也望向这片夜空,是不是就和望着你一样?

    “听云哥哥快看!蓝色飞花和红色飞花开在一起了!”

    谭菲绯的欢呼打断了柳轻的遐思。

    当初选色的时候,蓝色飞花代表柳轻,紫色飞花代表曲晨,红色飞花代表谭菲绯,每个人的信号筒第一个绽放的都是代表自己颜色的飞花,称为主飞花,然后再依次绽开另外四朵,主飞花最大最亮显色时间最长,所以,虽然先发,但却会最后消失。

    “哎,对呀!”

    谭菲绯忽然福至心灵,跳起来道:“曲叔叔,我成亲那天晚上也要放烟花,要放红蓝同开的烟花,你快帮我做!”

    “好好好!”

    曲珣被她抓着胳膊一阵乱摇,只得连声应道:“红蓝同开,就做,就做。”

    “红蓝同开”四个字仿佛钢针般在曲晨的心头扎了一下:想起距柳轻的婚期也就还有一个月多一点,他心里便有种莫名其妙的恼火,忍不住忿忿地白了谭菲绯一眼,嗤声道:“矫情!”

    厅外虽然嘈杂,谭菲绯耳力却不差,何况曲晨的语声也不轻,就是故意要她听见的。

    谭菲绯柳眉一立,正要回敬,陡觉周遭蓦地大亮,底下一片惊呼,柳轻已拽过她道:“绯儿快看!”

    解颐堂前明光大作:金星迸射、银光耀眼,数十束焰火喷起一人多高,连成一片灿烂的高墙,将黑夜照如白昼!

    谭菲绯被这突如其来的辉煌夺目攫取了心神,张大嘴却忘了发声,只呆呆地看着。

    曲晨也被这耀眼的明亮吸引,转过头去,惊望那璀璨慑人的焰火墙,等到他回过神来,才发觉身边的人儿似是未作一声,不由扭头看去,只见江染霞用力捂唇不让自己出声,双眸中却已落下泪来。

    曲晨微微一怔,不禁悄转视线瞥了一眼柳轻。

    柳轻虽极力保持容色平静,但通明的焰火却令他眸中的泪光无处遁形——

    “那咱们就做浴火重生的凤凰吧!”

    “若过不去,霞儿会不会怨我?”

    “无论过不过得去,再来一遍,我还这样选!”

    “我们成功了!我们是凤凰啦!”

    凤凰浴火自可重生,心成死灰如何能再?

    此时此刻,烈烈火墙再现,灼痛了有情人心头的旧伤:

    原来,这世上血肉之躯也能闯过烈火高墙,山海深情却禁不得时移事改!

    早知今日,不如当时当刻葬身烈火,同化成灰,倒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遂了这一世的心愿!

    华光闪耀,碎金飞溅,直到焰火燃尽,周遭渐渐恢复黑暗,众人犹自目眩神摇,于震撼中难以自拔。

    沉寂中,只听曲珣朗声笑道:“今年有贵客在岛上过年,我少不得要靡费些,特地准备了这火树银花,不知贵客可还喜欢啊?”

    他说着话,扭过头来向江染霞笑着眨了眨眼。

    江染霞猝不及防地一愣,忙垂首深施一礼,道:“曲伯伯如此厚遇,可是折杀霞儿了。”

    她低头行礼一是真心致谢,二也是为了遮掩脸上的泪痕:厅外虽然火把众多,光线终究差些,借着夜色,想必不易被察觉。

    曲珣呵呵笑着,捻髯晃头吟道:“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过年过节正该是这般景象啊!”

    他这一句似是闲吟应景,却听得柳轻鼻子一酸:这句的后面是“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正中了他心底之痛。

    江染霞亦是心口一疼:这首诗的后半阙是“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哪得功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念及别期日近,再会渺茫,气血一翻,她不禁轻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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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哪得功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宋,朱淑真,《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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