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世外仙洲,终食人间烟火。
腊月十五过后,锦曦岛的喜气也是一日胜似一日:栈道两侧、廊前檐下已经开始张红挂彩。
一方面是由于除夕将至,辞岁迎新,另一方面,也是为着二月里的嫁娶之喜。
大寒。
旧雪未消新雪至,粉妆凋树玉琢阶。
红绫装点的栈道扶栏在白茫茫的雪色中分外鲜艳夺目,而站在这栏边裹着披风轻嗽的娇小身影,却透出一种令人心痛的凄凉落寞。
曲晨静静地望着那个单薄的背影:
今早,他还没走到润翠轩的院门,就见甄嫂一脸慌张地迎上来直喊:“江姑娘不见了!”
原来,江染霞一早起身,梳洗过后便说有些饿了,甄嫂见曲晨还没来,怕她身子虚,禁不得,便忙去耳房挑开泥炉生火,待淘了米,煮上粥,得暇回屋时,却看到房内空空,江染霞已不见了踪影!
她一时乱了方寸,房前屋后找了两圈也不见人,才发现雪地上一行脚印已是出了润翠轩。
曲晨垂首看去,果然有一道深深浅浅的足迹延伸向远方,他忙道:“我速度快,我去找她,你赶快回去,炉子上煮着东西,也不能离了人。”
甄嫂闻言喏喏而回,曲晨这才追着脚印来到此处。
他不知道这人儿为什么要支开甄嫂跑到此处,从这个角度看去,枝桠横斜,视线不佳,并无什么景致可言。
或许她是在屋里闷得苦了,所以出来骋目散心?
曲晨刚想开口相唤,告诉那人儿岛上最美的观雪点在何处,目光却突然被远处皑皑之中的一抹淡影攫取:是他!
几乎与此同时,栏杆边的人儿嗽声一停,轻轻向前了半步,踮起脚来努力地眺望着遥遥的人影。
腊月的海风无比阴冷,冷到可以瞬间冻住一颗鲜活跳动的心。
曲晨怔怔呆望着江染霞的背影——他以为自己应该伤心难过,但其实并没有,他的心头有种异样的感觉,不是疼痛,而是一种……
很沉重的清醒!
这种清醒,就像是有一盆冰水当头浇落,把他的意识瞬息间从迷蒙中激醒,所有自欺的幻想、侥幸的妄念都在这一霎那消散在彻骨的冰寒中。
曲晨用力抿住唇,不让自己发出丝毫声响,悄然退身,消失在冰雪中……
直到那白衣飘飘的身影彻底融入皑皑雪色,再不见丝毫踪迹,江染霞才收回目光黯然一笑:是的,她忍不住要来看那人,就算他如何冷待疏离,就算自己怎样努力逃避,还是会不争气地想他,还是会牵肠挂肚地念着他。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在他的怀里结束这不堪的一生,所以大胆地吐露了心声——纵然求不得,今生能向他表明心迹也算是一种圆满,
可是,那人却不许她死!生生将她从阎罗殿上救回来,让她成为这世上最尴尬多余的人——他马上就要成亲了,而自己却向他表露爱意!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更糟糕的是:他的未婚妻已生了芥蒂!
曾经有一个人说过:“他若不说,还可以在他爱慕的人身边相伴一辈子,但他若说了,就必须永远离开那个他心爱的人。“
当时她其实并不理解为什么表白了情意就不能再留下:即使被拒绝,因何不肯再等等?既然深爱,如何舍得轻易就放弃?人生那么长,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情?
但是,现在她明白了:因为深爱着,所以才会选择离开——不是由于绝望,不是出于怨恨,而是怕让他为难,怕给他添烦恼。
那人清减了许多,眉宇间尽是疲惫,每一次短暂的相见,她都满是心疼。
她想说:公子,你早些睡,千万别累坏身子。
可是,她不能说。
她想说:公子,你多吃些,不要一忙就顾不上自己。
可是,她也不能说。
她好怀念那些与他漂泊江湖,陪着他、照顾他的日子。
她本不是任人驱使的性子,但是,那人却仿佛有一种令她无法拒绝的魔力,只要他看着她,她就会失去说“不”的力量,乖乖地惟命是从。
他不许她死,她就只有活着,他希望她快点好起来,她就只能努力配合吃药治疗。
离他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她必须在此之前痊愈,因为,唯有这样,她才能够离开。
心口一疼,江染霞禁不住又轻嗽了几声。
是的,她只有离开了!
他的妻子不会喜欢自己留在这里,自己给他带来的尴尬和为难已经够多了,留在这里只会破坏他的幸福而已。
她之所以那么听话配合,只是想尽快康复,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身子没好,那人是不会让自己走的。
江染霞住了咳声,缓缓转身向栈道下走去。
在离开之前,她悄悄允许自己放纵心意多看看他,哪怕只是背影——终究在这一生中,他是唯一让自己放下戒心、放下成见、倾心爱慕的男子。
公子,我本无福,却生妄想,添你烦恼,如今,缘已尽,劫也尽,你再辛苦一时,容我逗留旬日,让我将你再多看几眼,余生便唯有回忆而已。
江染霞黯然神伤,垂首而行,栈道一转,冷不防迎面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她吃了一惊,蓦地停住脚步。
青衫映雪,寂然飘摆。
曲晨见了她,扬唇一笑道:“原来你在这里,甄嫂找不见你,急得什么似的,我以为你会去温泉,转了一圈不见人,想着也许你是上梧桐林去看雪了,果然在这里遇见。”
江染霞听言悄松了一口气,不置可否地道:“我就是闷得慌,出来走走罢了。”
曲晨微带责备地柔声道:“那也该和甄嫂说一声,免得她担心。”
江染霞垂眸小声道:“她不让我出门。”
曲晨解下自己身上的毛氅裹在她身上,低声道:“她职责所在,也是担心你,这冰天雪地的,你身子又还没好,万一磕着碰着,她如何交代?”
江染霞低眉不语。
曲晨接着温声道:“我知道你拘久了难受,以后我每天早晨陪你出来走走,有人跟着,她就不会说什么了。”
江染霞忙抬首道:“不必了!我以后不出来便是。”
慌乱而黯淡的水眸令曲晨的心一颤,他疼宠地道:“我知道你喜欢一人静静地走走,我每天只陪你到主路边上,随你自己喜欢去哪里逛,只是不能太久,也要多穿些,带上手炉,免得受寒添病,说好的时间要准时回来,我再陪着你一起回去,这样,甄嫂也不会说什么了。”
“真的?!”
江染霞没料到他竟会这样说,不免有些喜出望外。
那幽暗眸底闪现的微芒,令他欢喜,也令他痛楚,曲晨努力扬起唇角,柔声道:“一言为定。”
这熟悉又陌生的宠溺目光令江染霞的心不由一疼,她忙心虚地避开视线掩饰道:“我该回去了……”言罢,又举步向润翠轩走去。
曲晨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丈许。
江染霞走了一段,驻足回身,见他远远地跟着,并不靠近,本欲开言,但终究只抿了抿唇,依旧回身向着润翠轩而去。
直到进了岔路,接近院子,曲晨才渐渐靠近,但也保持着合规守礼的距离。
甄嫂见二人回来,自然不免一顿念叨,曲晨谎称出去没多远就找到了,只是一时乘兴,便同去逛了一圈才回来。
甄嫂听了,不疑有他,忍不住埋怨起曲晨,直说他不懂事,任性胡来,倘或江染霞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云云。
曲晨也不辩解,沉默地接下了所有的指责,倒是江染霞于心不忍,着实维护了他几句。
听到曲晨说每天要陪着江染霞出去逛一圈散散心,甄嫂自然是不同意的,但架不住两个人软磨硬泡各种保证,终究松了口。
这一天,曲晨依旧在耳房打理食药及杂事,至晚方回。
残月孤悬,寒风瑟瑟。
紫藤架上无花无叶,只剩光秃秃虬结盘曲的藤条。
数九天气,夜风透骨。
藤下孤坐的人却似全然未觉。
曲晨将小酒坛送到唇畔浅啜了一口——他没有想要喝醉,只是希望缓解一下这种过于清醒的状态。
夜很静,静到可以让人做任何深刻的思考。
但是他却什么都不愿去想,脑海中只是一遍遍盘桓着两个人影:一个很近,一个很远,他们之间隔着茫茫冰雪。
“吱呀”一声轻响,不远处的房门被打开,片刻,四平八稳的脚步声悠悠靠近。
曲晨坐在原地并没有动。
曲珣闲闲慢慢地踱过来,往他身边的凳子上一坐,笑眯眯地道:“喝闷酒呢?”
曲晨破天荒地并没有反驳,也没有不理他,竟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曲珣见他不急不恼,也有些意外,眨眨眼,接着戳火道:“怎么?不怕酒气熏到霞儿啦?”
自从江染霞重伤之后,曲晨即使住回家来,也是滴酒不沾,今天算是头一遭开戒。
曲晨仍是毫无火气,只淡淡地回道:“我只喝这一点,明天还要早起。”
“哦哦哦!”
曲珣见撩拨不动,似是没了兴致,轻吁一口气道:“那你喝完早点睡,我先回去歇了。”言罢,作势便要起身。
“爹……”
曲晨低唤一声,有些无助地望向他。
曲珣停住身含笑回视,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