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染霞平静如初,容色淡然,仿佛并没有在意那称谓上的改变。
她越是看上去毫无反应,曲晨就越觉心痛难过:这人儿素来牙尖嘴利,从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但是今日,面对谭菲绯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示威,她却连一点点不悦的情绪都没有流露,她若真的毫不在意,何必这般委屈隐忍?
江染霞饮罢,却并没有坐下,垂首为自己添满酒盏,向尊席上的柳自如举杯道:“柳老前辈,晚辈寄居于此,按理早该来给您老请安,只是,又恐唐突扰了您老的清净,这拖来拖去,倒有了不敬之嫌,今日借这一杯酒给您老赔个罪,还请老前辈念在我年少不经事,并无半分不恭之心,勿以相责。”
柳自如笑了笑,道:“我素不爱那些繁文缛节,你没有学这些世俗客套倒是正合我意,往常他们几个也就是逢年过节我才许来问个安,倒不是图什么清净,只是觉得这跪来拜去没个意思,心里头有就行了,你若是得闲,随时可以来梧桐林还梦阁,咱们赏赏花、说说话,我是极喜欢的,只别提那些请安的虚礼便好。”
言罢,他提了提杯,抬手饮了。
江染霞也举杯饮尽,放下酒盏微笑道:“您老既然相邀,那我可就当真了,到时候不要嫌我闹才好。”
柳自如指着曲晨呵呵笑道:“我倒想看看你能比他闹出什么新花样来!”
曲晨臊得脸一红,低下头去。
江染霞只报以默然一笑,垂首再倒一盏酒,向谭容夫妇举盏道:“父母操劳子女,别无所求,不过为她一世幸福,如今绯儿姐姐终身有靠,谭先生和谭夫人想必也欣慰宽怀,晚辈虽是借酒为贺,但心意诚恳,请二位前辈勿嫌简慢。”
谭容忙端杯笑道:“江姑娘多礼了,没有姑娘勇夺红雪莲,哪来他们两个的今日之喜?说起来,你可算是他们的大媒人呢!该是我们阖家上下好好谢你才对,将来喜宴之上……”
他还要絮絮叨叨往下说,冷不防被谭师娘推了一把,盏中的酒晃出来洒了一手,待他“哎哟”一声稳住身形,谭师娘已然举杯向江染霞笑道:“多谢江姑娘体谅我们这些为人父母的心思。”
言罢,她举杯满饮。
江染霞见状,也跟着饮尽。
谭容见她俩都喝了,只得收了声赶忙仰头喝干杯中残酒。
江染霞放下酒盏,又为自己加满,捧盏转身,向着上首邻席举杯道:“曲伯伯。”
“欸,怎么说?”
曲珣早已端着杯子笑呵呵地转身相候。
面对着这位睿智亲切的长辈,江染霞有一种仿佛看见了自己父亲的错觉,终于忍不住鼻子一酸,忙忍泪勉强笑道:“自我入岛以来,蒙曲伯伯多方照拂,实在无以为报……”
“欸——”
曲珣抬手阻断她的话道:“这话听着就生分了,什么报不报的?伯伯与你投缘,就是喜欢你这丫头的脾性,我可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喜欢,我就敢说喜欢!凭他什么流言蜚语,我只当是个屁!”
江染霞被他的真挚和洒脱所感,忍不住破颜一笑。
曲珣接着道:“你这个忘年交我是认定了,你若是怕我假托言辞想要骗你当什么儿媳妇,那你趁早躲得远远的,我可不敢高攀!”
江染霞笑道:“言在于人,行在于己,我若真听得进那些话,便是曲伯伯看错了人,该您躲得远远的才是。”
二人相视而笑,各自举杯对饮。
江染霞饮罢提壶,又为自己添酒。
曲晨只觉自己的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他知道该轮到自己了,那人儿会说些什么呢?
江染霞停壶回身,捧杯抬眸,曲晨忙拿着酒盏站起身来。
她慢慢仰起脸来,向着面前高高壮壮的大男孩浅浅一笑,柔声道:“相识至今,屡蒙相救,若没有你,我早已是路边枯骨,恩深意厚,无以为报,敬此一杯,聊表心意。”言罢,抬盏相敬。
曲晨举盏相迎,垂望那幽暗的水眸,满是心疼,但碍着众人眼目,又不好说什么,只得低声道:“少喝点。”
“我知道。”
江染霞低应了一声,举盏而饮,曲晨也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候他饮罢,江染霞这才转身坐回自己席上。
曲珣皱眉扬声道:“这酒都喝了几轮了,怎么还不上菜啊?真是越来越没眼色了!”
一时间,仆役们来来往往给各桌上菜。
曲晨哪里吃得下饭?满腔的心思全在邻席那个人儿身上,既怕她一个人孤独冷清,又怕自己说多了话会惹她烦心,用尽心力地把握着交谈的频次和时机,只为能分散她的注意力,尽量不让她去看对席的两个人。
对面的席位上,谭菲绯花样百出地撒着娇,一会儿要听云哥哥挟菜,一会要听云哥哥舀汤,一会又说筷子脏了要听云哥哥帮她叫人换一双。
柳轻沉默耐心地满足着她的各种要求,只在她又一次端起酒盏要“与听云哥哥喝一杯”的时候轻轻接过她的酒盏放到一边,柔声道:“绯儿的身子还没大好,不宜喝太多酒。”
谭菲绯本是想要坚持再喝这一杯的,但触及他幽邃微寒的目光,终究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隐隐感到:现在的听云哥哥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再也不会毫无限制地宠纵自己了,她甚至觉得,在某些时刻,比如刚才,自己只要再敢任性那么一点点,就很有可能引发一场她前所未见的怒海狂涛,这让她破天荒地感到惶悚不安。
江染霞却是安之若素,端庄而坐,文雅而食,举止合宜,浅笑得体,没人会觉得她这样的状态有什么问题——除了柳轻和曲晨。
一场催心折神的午宴终于结束的时候,曲晨始终揪着的心才稍稍松下来。
谭菲绯软磨硬泡地跟曲珣要走了那盆并蒂凤凰振羽,召仆役搬去自己房里。
曲晨见江染霞目送着捧花的仆役渐渐远去,忍不住凑近她小声道:“你若喜欢,我去要回来。”
江染霞收回目光,垂眸道:“原该是她的。”言罢,别过头去望向花架上的其他菊花。
曲晨有些不忿地咕哝道:“什么叫原该是她的?这花明明是我爹的!爹那么喜欢你,你若开口要,哪里还有她的分?”
江染霞毫无笑意地扬了扬唇,低声道:“我要那个做什么?”
是啊,孑然一身,看着那样成双成对的东西岂非更添痛苦?
曲晨发现自己又说错了话,懊悔地垂下头去。
柳自如等一干长辈率先离席,谭菲绯得了凤凰振羽,也兴高采烈地拽着柳轻回家赏花。
偌大的归燕坡,只剩下曲晨和江染霞,还有来回忙碌着收拾东西的仆役们。
江染霞站起身道:“我回去了。”
曲晨忙蹿起来跟了一步道:“我送你。”
“不必了。”
江染霞没有回头,只是语声幽淡地道:“我想一个人走走。”
曲晨望着她的背影,犹豫了一下,终于只是轻轻叮嘱道:“那你……自己小心。”
江染霞低低说了声“谢谢”,向山下缓步而行。
她走得很慢,不知是因为喝了酒怕摔到,还是因为不想一不小心追上前面的那些人。
阳光看起来还是那么灿烂,扑面而来的风却已有了深浓的寒意。
花凋叶落,纵然是努力维持着繁华精致的锦曦岛,也难掩秋意萧条。
花会开,就会谢,叶会绿,就会黄。
缘有来时,便有尽时,人有生时,便有死时。
再美好的东西都有失去的时候,何况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江染霞平静地走回润翠轩,对迎上来的甄嫂道:“甄嫂,咱们还有桂花酿吗?”
“有啊!”
甄嫂回道:“姑娘忘了?后来的那坛没喝过两次。”
“我想喝一壶桂花酿,”江染霞幽幽地道,“烦劳甄嫂帮我拿过来吧。”
甄嫂微带疑惑地道:“姑娘不是刚喝了菊花酒回来吗?”
“那个没有桂花酿好喝,”江染霞略带哀求地道,“喝得我倒更馋那桂花酿了,甄嫂就给我倒一壶吧!”
禁不起那般楚楚可怜的眼神,甄嫂只得妥协地去倒了一壶桂花酿来给她。
见了酒,江染霞暗淡的眸子方才微微一亮,略显急切地一把将酒壶抱进怀里,半哄半推地将甄嫂拦在门外,道:“我自己喝便是,你且去歇歇。”言罢,已是转身闩了门。
她抱着酒壶坐到桌边,也不用酒盏,对着壶嘴咕嘟咕嘟一阵猛灌,直喝得险些回不过气来才轻喘着挪开酒壶,气息一定,又举壶长饮……
一壶酒不过分了三次便被喝了个精光,她摇了摇空空的酒壶,微微气馁地愣怔了片刻,站起身来开门再唤来甄嫂,道:“我还想喝一壶。”
甄嫂柔声拒绝道:“说好了每日只能喝一壶的。”
江染霞涩声道:“求你了,就给我再喝一壶吧,我不会喝醉的。”
“这……”甄嫂犹豫着道,“还请姑娘不要为难我。”
“我已经好多天都没有喝了,就当是我前几天省下来的还不行吗?”江染霞仍是苦苦哀求道。
甄嫂瞧着那可怜巴巴的人儿,终究是心软了,叹了口气道:“那就只许再喝一壶。”
江染霞眸子一亮,满脸感激地道:“谢谢甄嫂!”
甄嫂接过酒壶回去耳房中装酒,犹豫了一下,故意只盛了大半壶,刚放下酒坛,就听身边有人轻叹一声道:“给她加满,随她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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