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嫂唬了一跳,扭头看时,见是曲晨,忙回道:“二爷吩咐……”
曲晨打断她道:“我爹若有怪罪,你只管推到我头上,就说是我硬逼你做的。”
甄嫂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抱起酒坛来将壶灌满,嘴里却忍不住问道:“今儿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心里难受,能喝醉也是件好事。”曲晨喃喃地道。
他不放心江染霞独自回来,所以一路悄悄跟着,原只想看着她回房就走,没料到她却要了酒。
他知道那人儿所有的平静得体都是假的,她实在是太要强了!要强到不愿让任何人看见她的伤痛和脆弱。
他亲身经历过这种痛彻心扉的感觉,明白这种痛到无路可逃的伤害只有靠喝醉才能勉强扛过去,而江染霞在这一天里实在已经清醒得太久了!
他无法想象那人儿是怎样保持住那种沉静和体面的,但他清楚,如果换作自己,绝对办不到!
小窗微启,曲晨站在窗外默默地望着屋里的人儿。
江染霞如获至宝般抱着第二壶酒,可惜,禁不起她几阵疾饮,第二壶酒也干了。
她对着再度空下来的酒壶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打开房门正准备唤甄嫂,却发现甄嫂已捧着一只酒壶站在门口。
没有让她再费任何唇舌,甄嫂接过她手中的空壶,又将自己手里装满桂花酿的酒壶塞给她,只低声叮嘱了一句“慢点喝”。
第三壶下肚,江染霞的眸子亮亮的,脸上也有了笑靥,仿佛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窗外的人默默注视着那在酒意中绽放的容颜——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笑了,但这样的笑容却只让他的心更疼。
第四壶,第五壶……
不知道是桂花酿太柔和了,还是江染霞的酒量变好了。
第七壶在手,她对着壶嘴长吸了一大口,吐了口气,呆呆地瞪着手中的酒壶,半晌,突然轻轻吟道:“相思长,相见短,只恨今生相识晚,君情薄,君心转,只愿来生不相染。”
骤然间,泪水如决堤般自她的双眸中汹涌而下。
泪湿芳襟,无语凝噎,良久,她才哑声道:“浮华三千,不及深情一顾,但惜有时,莫叹无时。”
凄然一笑,她喃喃地道:“莫叹无时……”
话音未落,她猛地将壶嘴塞进口中不管不顾地疯狂倒酒,这一次她中途没有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机会,高举着酒壶将醇浓的液体无情地灌入口中,直到几乎窒息,肆虐的酒汁呛到气管里,令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窗外,曲晨默看着屋里自伤自苦的人儿,心已痛碎——第一句,他只觉似曾听过,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第二句,他才想起那是聂忻娘在江船上吟过的句子,当时听见只觉矫情做作,如今入耳,却是字字噬心销魂!
但惜有时,莫叹无时。
一滴温热的液体终于突破了眼眶的阻挠顺着他的眼角悄然滑落,在秋寒中慢慢凉透——人生中的有些话,往往是听时不懂,懂时,却不能再听。
人泪者,心之液,五味俱全,可通诸脉,引药入心。
可引药入心,是否也可引酒入心?
泪水和着酒进入身体。
是泪醉人,还是酒醉人?
是泪伤心,还是酒伤心?
不知是哭得累了,还是喝得醉了,江染霞终于趴在桌畔沉沉睡去。
一阵微风从窗棂掠入,幽寒的青影出现在桌旁,探手接住了正从桌上滚落的酒壶盖子。
曲晨轻轻地从小手儿中拿过酒壶,盖好壶盖放到桌上,犹豫了片刻,他还是上前小心地拢过沉溺于醉梦中的人儿——秋凉已深,况且她喝了酒,热身子若着了寒气,恐怕就要生病了。
柔弱无力的娇躯入怀,曲晨的动作蓦地一滞,痛然望向臂弯里的人儿——刚入岛的时候他抱过这人儿,那时候,她的身子是沉甸甸的充满生机,如今才过了多久?这身子的份量却已经轻了那么多!
怀中的人儿似乎感受到了他的体温,朦胧中下意识地向着温暖的源头偎了偎,深蹙的素眉微微松开了些,唇角透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如此的脆弱依赖令曲晨的心甜蜜而痛楚,他悄悄收拢手臂,贪婪地感受着这难能可贵的微薄温存——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会接受他的怀抱、他的温暖、他的呵护。
他抱着那魂梦渴思的人儿缓步走入绣帘,极尽轻柔地将她放到榻上,弯身替她除了鞋儿,拉过锦被小心翼翼地为她盖严,转身欲待离去……可是,终究又忍不住满怀不舍地回眸一望。
这一望,目触那哀愁凄苦的睡容,曲晨的心口一疼,竟再也挪不开步子。
他悄悄坐向榻边,忍不住想要为她抚平眉间的蹙痕,伸出手去却又停住,生怕惊醒那人儿的醉梦——她若醒来,岂非又要陷入那无边无际的忧伤之中?
曲晨隔空虚摹着那人儿的脸庞:她含悲而蹙的素眉、她犹带泪痕的两颊、她柔淡紧抿的双唇。
为什么你就不能爱我一点点呢?
只要一点点,你就会发现,我可以谁都不要、什么都不顾,我只要你,我的心里只有你!
脚步声响,甄嫂蹑手蹑脚地进屋来,挑帘看见坐在床边的曲晨,微微一惊,刚要开口,他已转过头来竖起食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便悄然起身,轻缓地放下帐帘掖好,回身递了个眼色,带着甄嫂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
无声地关好房门,曲晨直把甄嫂带到院门旁方才轻轻地开口道:“被子太薄了,秋夜里凉,你再备一条厚实的被子,盖不盖随她,万一半夜冷了,她也好有个抓用,否则,定是自己硬捱到天亮。”
“是。”甄嫂垂首应道。
曲晨想了想,道:“秋冬的衣服也该给她添置些,这个我来办,你再看看厚的帘帐褥子和其他一些用度还缺什么,别到了要的时候才手忙脚乱。”
甄嫂点头道:“我这两天正办着这些,也是想跟少爷说:姑娘没几件厚衣服,如今的气候还穿得,再往后可就太单薄了。”
“我知道,”曲晨轻轻叹了口气,又道,“这些日子她若想喝酒就让她喝吧,桂花酿酒劲不大,她喝五六壶不打紧,我一会去看看酒窖里还剩多少,给你再拿些过来。”
“少爷有心了,”甄嫂轻声叹道,“但愿姑娘终有一日能明白少爷的一片用心。”
曲晨抬眸怅然看向紧闭的房门,喃喃低语道:“但愿她能早些忘记那些痛苦。”
晚风渐凉,暮霭渐沉。
远处的海天之界已在昏朦中模糊不清。
绿意萧瑟的栈道边,白衣猎猎的身影在寒风中寂然凝立。
柳轻静静地望着海天混沌之处:到现在都没有诵经声响起,她今天应该不会再念经了吧?没有她的超度,今夜又会是一宿无眠的苦刑吧?
他垂眸凄然一笑:他真希望那丫头就是故意在惩罚自己,这样的惩罚对他这种寡情薄义之人实在是太轻了,他就该被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漱雪斋,夜寒如冰。
心冢旁,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人影。
柳轻没有喝酒,虽然他知道偷存着的酒足够让自己换一夜醉梦,但是,那也太便宜自己了——他曾经在一个人的母亲坟前发誓:有生之年当倾尽所有周护她平安,不让她再受半分委屈、再有丝毫伤害。
可是,今天,当那丫头受委屈、受伤害的时候,自己非但没有挺身护她,反而毫无人性地充当着帮凶。
他希望那个荒冢孤坟上真的能有一个厉鬼幽灵,就在今夜,把他这个卑鄙无耻的魂魄送去地狱,免得他留在这个世上继续伤害那个孤苦无依的人儿。
他默默地坐着,等着……
也许是这世上并没有神仙鬼怪,也许是这琼岛仙洲过于偏远难寻,总之,他这个无情无耻之人又看到了次日的朝阳。
不仅是第二天,还有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的朝阳。
阖眸支额在桌畔,柳轻微带残忍地扬唇——他差点忘了,那丫头说过的:“死是最容易的,活着才难。”
所以,不能这么便宜地了结他,要让他长长久久地活着,接受这日日夜夜困不能眠、累不能息的刑罚。
“你能不能管管那个烦人精!”
静谧中骤然传来一声抓狂的低吼。
柳轻倦然启眸,曲晨一脸怨气地坐到他面前大声道:“她现在每天堵在我家里缠着我爹给她算吉日,还让不让人过了!”
柳轻略带无奈地轻叹一声,道:“你就让你爹赶快给她个日子便是了。”
“我爹那个温吞水你又不是不知道!”曲晨气呼呼地道,“偏说什么要顺天合数细细推算,这下好了,她今天连午饭都赖在我家吃了!”
柳轻淡淡一笑道:“你家难道还缺一口饭吃?”
“倒是不缺她那口饭,但我凭什么要受她那口气啊?!”
曲晨听言,怨气更盛,提高嗓门道:“她身子又不好,人又金贵,三个人都伺候不过来,还仗着我爹在,使唤起我来了!”
柳轻柔声安抚道:“你出去走走,避开她些便是了,你爹自然有法子糊弄她。”
曲晨也不知在谭菲绯那里窝了多少火,闻言竟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我的家!我凭什么让她?!就是你们从小这么纵着她,才把她兴成那样!好好的一盆凤凰振羽,本来可以开十几天,养在花圃里大家看看不好吗?她偏要独占!结果呢?这才几天?全都枯了!”
柳轻无声一笑,轻轻地道:“你现在说话的口角倒越来越像霞儿了。”
提到那个名字,曲晨不由自主地怒气一偃,垂首沉默了片刻,忽然有些闷闷地道:“你真的要娶那个烦人精啊?”
“婚姻大事,怎可儿戏,”柳轻眸色认真地道,“我已经订了亲,就要对她负责,怎么会不娶她?”
“可是……”曲晨盯着他疲惫无神的双眸道,“你不爱她。”
“怎么会?”
柳轻报以无神地一笑道:“我是她的丈夫,自然会好好疼她爱她,给她幸福。”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那句“我是她的丈夫”,曲晨突然觉得心一酸,慢慢垂下头去,半晌,低声道:“对不起……”
“别说傻话,”柳轻伸手轻捶了一下他的肩臂道,“用心待霞儿,也要给她幸福,别让她再受委屈。”
曲晨似乎想说什么,但抬眸看向柳轻的一瞬,又咽了回去,只化作了一声略显艰难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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