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晴阳,碧空如洗。
海蓝天青,枝繁叶翠。
一阵阵比阳光还灿烂的、银铃般的笑声,从灌木修剪成的油绿矮墙内飘出来。
秋千上,谭菲绯一边咯咯咯笑着一边不停地催道:“高点,听云哥哥,再推高点!”
柳轻却停下推秋千的手含笑道:“不能再高了,你身子还没好,会有危险的。”
荡秋千是谭菲绯从小最喜欢玩的游戏之一,考虑到有助她恢复身体的协调能力,也不会太枯燥,所以这两日柳轻每天都会带她来玩一会。
“不会的!听云哥哥,你再推两把嘛!”
谭菲绯纤眉微蹙着央求道。
柳轻正要开言劝哄,心突地一跳:他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仿佛从梦中走来的脚步声,每一下都似踏在他心尖上的脚步声。
那是烙在他灵魂深处的声音,他不会听错,他知道:那丫头来了!沿着低矮的灌木墙走来。
他不知所措地凝固在原地:想要看她一眼,却不敢抬眸,想要转身避开,又挪不动脚步!
每一声足音都似钢锥般扎在心头,他希望她快些走过去,好让心口的刺痛早点停下,可他又希望她永远不要走过去,让自己能够这样遥遥地感受她的气息。
脚步,不疾不徐,均匀地沿着灌木墙移动。
她看到自己了吗?
那么近,灌木墙也不高,她不会看不到。
可是,那丫头的脚步却没有丝毫波动,依旧不紧不慢。
“咦?她是谁啊?”
谭菲绯停下央求忽然问道。
柳轻飞快地抬眸望向矮墙边的人儿——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名正言顺看她一眼的理由,他连一个刹那都不舍耽搁。
灌木低矮,只及江染霞的腰间,秋阳明媚,洒在她的身上,有种灼痛人心的光华,一瞬间让他阴冷晦暗的内心变得干燥、温暖、明亮。
她有些憔悴,但水眸却仍是清澈明亮,听见谭菲绯的语声,她停下脚步向着墙里的二人微微一笑,隔着灌木墙无声地浅施一礼。
她努力笑得自然,可眸底的伤痛却瞒不过柳轻的眼睛,心口那把一直□□着他的刀剧烈地绞动着,仿佛要将本已支离破碎的心剁成糜一般,疼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勉强站着遥遥揖手还了一礼。
曾经如此亲近的两个人,如今却仿佛仅是点头之交的陌生人般疏离客气。
“听云哥哥,听云哥哥?”
秋千已经停下了,没有得到答案的谭菲绯扭过身来拽着痴立无声的柳轻追问道:“她到底是谁啊!”
锦曦岛很少有外客来,她自然难免好奇。
江染霞行过一礼后并没有逗留,而是像个真正的过客那般转身接着走自己的路。
她看起来似乎和方才一样从容,只有柳轻听得出她的脚步和气息已不那么匀了。
他在袖中狠狠握紧双拳,用双手上传来的疼痛努力阻止自己飞身上前揽她入怀的冲动:傻丫头,我今生已负你至此,你何苦还要在意?
“听云哥哥!”
谭菲绯不满地放大嗓门叫道。
柳轻这才回过神,目光却片刻舍不得离开那远去的背影,轻轻地道:“她是咱们锦曦岛的贵客,是为绯儿夺下红雪莲的人,是绯儿的救命恩人……”
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挚爱的人,也是我此生不能再靠近的人。
“哦!”
谭菲绯点头道:“那我该谢谢她才是。”
柳轻望着消失在拐角的身影,涩然道:“是啊,我们都该谢谢她。”
拐过一个弯,离开那人的视线,江染霞才停下脚步,抬袖拭去脸上的泪水——在柳轻的视线之下,她不敢有任何动作,怕他从背影里看出端倪,只能任由泪水扑簌簌滑落。
她远远地听着笑声而来,瞧见阳光下翩然的白衣,遏制不住想要看那人一眼的冲动,所以假装路过。
原只是想用余光悄悄一瞥,不料谭菲绯却忽然出声发问,给了自己最好的藉口驻足转身,可以大大方方地看那人一眼。
但这一眼,却已令她锥心痛楚:才几天没见?那珠莹玉润的脸庞已变得灰白黯淡,眼下淤青隐隐,清亮的双眸神采皆无,哪里还有昔日神仙公子的模样?
她没有停留,是因为再待下去泪水就会拆穿自己所有的伪装。
江染霞蹑足闪身在拐角,企图从密密的枝叶缝隙里再看那人两眼。
“听云哥哥!”
谭菲绯撒娇地道:“你快推啊,我还想玩!”
柳轻心不在焉地应着,抬手推动秋千,目光却是片刻不离那路尽头的拐角——她还在那里,他听得见:一转弯,江染霞就停下了,气息始终逗留在那个转角。
他知道,那丫头不是偶然路过,她是来看自己的。
傻丫头,多看一眼又如何?你我今生终究有缘无分,多看一眼,只是多一点伤心而已,多见一次,只是多一回折磨罢了。
秋千跟刚才一样轻快地摇摆起来,谭菲绯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空气中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滞闷和压抑,让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之前的欢悦。
她回过头来望向柳轻:他机械地推着秋千,眼睛却怔怔地盯着远远的道路拐角,仿佛这世上除了那里已没有什么再值得他一顾。
谭菲绯回过头看向那碧叶繁枝的道路尽头——那里有什么呢?
“听云哥哥,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她觑向小声问道——听云哥哥的脸上再没了先时的笑容,眼神中却多了一种令人看着难过的东西。
她走了——柳轻将目光从路拐角收回来,勉强一笑,柔声道:“没有,今天玩得够久了,绯儿也该回去歇息了。”
谭菲绯乖顺地点点头,在他的搀扶下起身向着自己家缓步而去……
朗日青天,微风拂鬓。
江染霞仰天深吸一口带着大海气息的凉爽。
心疼,但甜蜜。
满足,但痛苦。
那人的憔悴昭示着他内心的情意,让她生出一种残忍的幸福感——她舍不得他这般伤心难过,但却又贪婪地享受被他爱着的感觉。
明明相爱的两个人却各自画地为牢受相离之苦。
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江染霞眸色明澈地一笑:之前以为他是在萍水相逢和青梅竹马之间做出了选择,她尊重他的决定,所以甘愿画地为牢、囚心自缚,从此默默地退守他一世,但如今,既知他情意未改,她就绝不会坐以待毙——她从没有屈服过命运的摆布,以前不会,现在更不会!
这世上能左右她的只有一个人,只要他不变心,她便无所畏惧!
江染霞决然一笑,加快了脚步:公子,说好的生死不弃,连地狱一般的猛火油墙都挡不住我们,这世上还有什么能隔开我们?
回到润翠轩的时候,她已是笑靥明朗眸色坚定。
“霞儿……”
江染霞刚进院门,便见曲晨从院中的石桌旁站起身来轻唤。
看那大男孩战战兢兢欲前又止的样子,她终于驻足开口道:“有事说事,没事别总在我这里腻着!”
曲晨心头一喜:虽不是什么好话,但总比不理不睬要强,况且,看神气,这人儿今天的心情还不错。
他忙小心翼翼地陪笑道:“没事我哪敢来扰你?是我爹让我来的。”
江染霞一怔,倒是不敢轻慢,收起爱答不理的样子,敛容道:“不知曲前辈有何吩咐?”
曲晨既怕她冷待,也怕她拒绝,思来想去,唯有假借曲珣的名义,碍着长幼辈分,江染霞总不会太驳面子,果见她神色认真地相问,心头窃喜,忙道:“明日是中秋佳节,岛上的几家按例是要一起团圆赏月的,霞儿是贵客,我爹让我代他前来相请,说江姑娘务必赏光前去才好。”
言罢,他略带紧张地觑着江染霞——这短短几句是他昨夜翻来覆去字斟句酌想定的:只有是代父相邀,她才不好相拒,因为拒绝了自己就等于是拒绝了曲珣,唯有借助长辈的面子自己才不会吃瘪。
江染霞不疑有他,恭敬地道:“曲前辈客气了,我一个晚辈哪敢担得一个请字?不知明日之宴是在何时何处?我必然前去奉盏以侍。”
“栖影台。”
曲晨忙接着道:“我爹命我明日过来带路,你只管跟着我去便是。”
江染霞踌躇不语,曲晨心里“咯噔”一下,生怕她看出破绽来。
好在,没有考虑太久,她便痛快地点头道:“好吧,那你明晚再来,别总在我这里晃来晃去的!”
曲晨大喜过望,忙不迭连连应声,又讨好地道:“你看看还有什么衣服首饰、胭脂水粉要添置,我让海船出去带回来。”
“不必了,我这里衣服也够穿了,什么首饰胭脂,我素来也不用的,你快回去吧。”
江染霞言罢已经转身向着屋里去了。
曲晨虽然希望给她添置些钗环,但也不敢再劝——难得她肯搭理自己这几句,又应了明日之邀,还开恩许自己来接,已算是不计前嫌了,他哪还敢有丝毫冒进?自然见好就收,乖乖地告辞退出去。
江染霞打发走了曲晨,如释重负,进屋掩了门,靠在门背上,垂首赧然而笑——那路拐角的枝叶繁茂,她又怕露了行藏,努力了半天,什么都没看到,又担心被路过的仆役撞见这探头探脑的样子,让人看着不像话,只能气馁地转身回来了,心里终归是有些不甘,谁知曲晨刚才却说明日岛上赏月聚宴,所有人都在,那人自然也在,宾主落座,觥筹交错,便可以离近些悄悄多看他几眼,她心中窃喜,怎会不答应?
想到明日的相见,江染霞心如鹿撞,忙跑去打开衣橱:一橱衣裙全是曲晨买的,姹紫嫣红,多是鲜丽之色。
她本不爱在衣饰上多费心,所以平日从不挑剔,有什么就穿什么,此刻要为明夜宴会准备,自然加了心思,翻来找去皆不合意,不禁有些后悔刚才不该草率拒绝曲晨添置衣衫的建议,若说再去让他叫人买,又开不出口,况且,自己原要与他远着些,能少说一句就少一句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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