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染霞黯然垂首道:“那也是我福分不够,辜负了他。”

    那人的目光中已有了欣赏之色,却皱起眉道:“咳呀!我就说这一壶酒太少了,喝不到日落嘛!”

    言罢,他竟推盏起身,唉声叹气地走了!

    落日,在海天交界处勾留着最后一抹余晖,映得止望亭中呆坐的人儿小脸红通通的。

    他说“两情相悦彼此爱慕”。

    他说“各自画地为牢受相离之苦”。

    他说的是自己以为的那两个人吗?

    他是谁?

    江染霞呆望着桌上的酒盏酒壶,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这人的身份。

    只是,以他的身份岂非更不该说那样的话?

    两情相悦,彼此爱慕……

    她蓦地抬手覆在自己发烫的双颊上。

    夕阳把红透的脸蛋埋进海水里,将最后的光亮从人间抽离。

    江染霞在栈道上停下脚步,仰望斜倚天际将满未满的冰轮——心怀明月,再浓的黑暗又有何惧?

    无声扬唇,她在淡淡的月华下继续前行:入岛至今,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放松身心地散步。

    走着走着,江染霞忽然又是一停,看向旁边的岔路:她清楚地记得曲晨曾说过这里是通向那人父母坟冢的路。

    犹豫了一下,觑左右无人,她蹑足闪身进了那条小径。

    绿茵环抱,烛火摇曳。

    玉碑莹莹,双冢依依。

    虽是入秋,但坟茔两侧丛丛茂盛的绿叶中仍是疏落点缀着朵朵橘黄色的花儿——萱草花。

    唤作忘忧草,相看万事休,

    若教花有语,郤解使人愁。

    难怪他对这花如此熟悉,原来就栽在他父母坟前。

    那一天,他说:见之是缘,得之是分。

    那我们今世得见,已是有缘,只是我还贪心,想等这一个分。

    白玉香炉中,三支清香烧得还剩寸许,犹自袅袅升腾着轻烟,那人显然不久前来敬过香。

    她曾问他会想念娘亲吗,他说会,可是他又说:可惜他根本就不记得娘亲的模样,因为他记事的时候娘亲就只是一块墓碑。

    江染霞的手伸向案上的玉石香匣,却停在了半空又缓缓收回来。

    没有敬香,她只是提裙跪到坟前的蒲团上,抬起头来仰视着那双坟冢。

    故先考柳公群大人

    故先妣柳母秦氏孺人合墓

    玉碑金字,在明灭的烛火下显得有些飘渺。

    江染霞怔望着碑文:他为自己跳下悬崖遍体鳞伤,他为自己柴府之中几乎自戕,他为自己跃入鲨池共赴生死。

    他曾在自己母亲的坟前盟誓要一生周护于自己,她相信那是他最真诚的承诺,也是为了那样的用情用意,自己才渐渐放下心头的顾虑,对他表露情意。

    在那充满死亡和甜蜜的黑暗里,他搂着自己,搂得那么紧,紧到他炽热的体温几乎要将自己融化,那么黑的黑暗,黑到他们看不见彼此近在咫尺的脸庞,却看得到两颗怦然相应的心。

    她知道他在那最后的时刻要说一句什么话,因为那也是自己想说又不敢说的话!

    虽未出口,心却已然相许。

    后来,自己鼓足勇气想去听他说完那句话,但所有的甜蜜都戛然而止,他什么也没有说,却毫无预兆地越退越远。

    她沉溺在悲伤痛苦和随之回归的自卑里,甚至不敢问一句“为什么?”就落荒而逃。

    直到这一刻,她跪在这里,想象着一个七岁的小孩,面对父母的坟茔,面对年迈的祖父,面对他无力承担的未来,她突然间明白了很多!

    她曾以为自己无父无母受尽欺凌,可悲可怜,此刻,跪到那人常跪的位置,仰望着他一直仰望的墓碑,她骤然发现自己其实从未站在他的角度替他想过:光华夺目的身世掩盖了他背后所有的阴影,让人只会为那些闪亮的东西唏嘘赞叹,却忽略了他所面对的其实是怎样的处境——他不过是和自己一样无父无母的孤儿罢了,自己还受过母亲的疼爱,记得母亲的模样,而他呢?他十几年来只有这块冷冰冰的玉碑罢了!

    没错,他拥有可望不可即的武学家世,拥有琼岛仙洲的神秘财富,他才貌无双,自带着逼人仰视的光芒,但是他却过早地失去了父爱,也从没有得到过母爱。

    他总是那么温文守礼,却偶尔会任性地要求自己亲手为他做食物。

    我想吃霞儿做的东西。

    他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都带着一种让人心疼的忐忑不安,只要自己有丝毫的犹豫,他就会马上收回请求。

    江染霞的心骤然很疼很疼:他那时想要的并不是一份食物,而是一点点被宠爱的感觉,就连这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他也是千斟万酌小心翼翼地提出——怕她辛苦、怕她为难、也怕她拒绝。

    我想吃霞儿做的东西——原来这是他在向她撒娇!

    泪珠如断线般一颗颗自江染霞的眼角滑落:她本可以做得更好,那样的时刻,他需要的不光是一碗能吃饱肚子的食物,还有一个温暖的拥抱、几句温柔的安慰,就像自己小时候每一次赖在娘亲怀中撒娇都能得到的那些一样,可惜自己当时不懂……

    从七岁开始对着这无声无情的玉碑,撒娇对他来说会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曲晨虽是孤儿,但终究还有养父,他却连名义上的父亲母亲都没有,他的烦恼、脆弱、忧郁、委屈可以告诉谁?

    他说:我吃过最好吃的就是霞儿做的食物,一辈子都吃不腻。

    江染霞望着玉碑上闪着微芒的金字,含泪一笑:你总说我是傻丫头,你难道不傻吗?如此卑微的索取,如此轻易就满足,明明一无所有,还要倾尽一切照顾别人的感受。

    她忽然擦了擦眼泪,端端正正跪直身子,俯身叩了三叩——你在我母亲墓前明心盟誓,那我也在你父母坟前表白心迹,让他们的在天之灵见证我们的情意吧。

    一点含情泪,万般体贴心。

    寂寂坟茔,幽幽夜色,默默听着字字深情的低语……

    月朗星稀,浪吟风叹。

    曲晨没滋没味地往嘴里一口口灌着酒:这两天,他醒了就想喝酒,因为只有喝醉了他才能睡着,只有睡着了他才能再见到那个人儿对他微笑、在他怀抱。

    今天,一直昏昏沉沉到中午时分宿醉方醒,他勉强吃了几口午饭,终于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往她那里跑。

    可到了润翠轩,甄嫂堵着院门悄声告诉他说江染霞一宿无眠,刚刚才睡熟,他自然舍不得吵醒那人儿,只好自己回来干等着。

    好容易熬到吃罢晚饭再去,甄嫂又说江染霞出去散心了,吩咐不让他跟去,便拉他在院里坐着等。

    从黄昏一直等到天黑,那人儿也没回来,甄嫂倒又催着他回去,说是:天晚了,孤男寡女多有不便。

    曲晨只能乖乖地回来——他知道那人儿是故意在躲自己,却没有任何办法反抗,只能捺着性子由她驱来策去,巴望这样能让她慢慢消气。

    懒散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停在门前,房门被叩响了两声。

    曲晨蹙眉别过脸去不作声,想假装不在,可惜曲珣根本没给他机会,敲了两下就推门进来了。

    “爹!我还没答应呢,你怎么就进来了!”

    曲晨有些烦躁地道。

    曲珣似乎一愣,忽然神秘兮兮地问道:“怎么?你房里藏着姑娘啊?”说着,探头探脑往他床上看。

    曲晨窘得涨红了脸道:“你胡说什么呀!”

    曲珣这才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笑嘻嘻地走过来坐在他旁边道:“那你一天到晚藏头露尾的做什么?”

    曲晨没好气地道:“谁藏头露尾了!”

    “好端端的,关门闭户,不是藏头露尾是什么呢?”

    曲珣不愠不恼不紧不慢地问道。

    曲晨一时语塞:不错,往日自己除了睡觉,从不关门,天热的时候就连睡觉都不关,可这几天他郁结烦闷,又不想让曲珣看见,便每日闭门滥饮,麻醉自己。

    曲珣作势想了想,恍然大悟道:“难不成是你一直黏着霞儿,人家腻烦了,不理你了,所以要关起门来喝闷酒?”

    若搁在往日,他这般混搅,曲晨早就跳起来大声申辩了,今天却只是白了他一眼,低声道:“胡说!”言罢,自顾自往嘴里倒酒。

    “那就是……吵架了?”

    曲珣似笑非笑地问道。

    “没有!”

    被戳中痛处,曲晨恼羞成怒地跳起来低吼道。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曲珣却是好脾气地笑眯眯道:“唉呀,我是想,这不后天就是中秋了么,大家一桌坐着吃饭,要是有几个正在闹别扭的人,那可多破坏气氛!你说是不是?”

    曲晨没听出话中关窍,只是猛然想起:每年中秋,谭家、曲家和柳家都是一起团圆赏月的,今年柳自如虽还在闭关,但谭菲绯却起死回生,显然更要庆祝一番,原本是开开心心亲亲热热的场面,可如今他和江染霞这个情形,要如何坐在一起同桌吃饭?

    念及至此,他只觉如鲠在喉,连酒都咽不下去了。

    曲珣却似完全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一般,笑呵呵地接着道:“既然没事,那就最好了,如今绯儿也醒了,你和轻儿也回来了,正是该好好乐乐的时候,今年我打算摆在栖影台,那里宽敞,赏月极佳,只是可别下雨才好。”

    曲晨心头焦躁,抱着酒坛也不理会他的自言自语——曲珣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既然定了地方,自是有十足把握。

    况且,不在栖影台也要在别的地方,他现在愁的是:如何在这个爹和柳轻面前将局面遮掩过去。

    曲珣好像瞎了一样,完全无视他满脸的阴郁,笑着凑过来道:“那你早些告诉霞儿,女孩子家,这样的场合总要提前准备准备穿什么、戴什么,若还短了什么,赶着海船出去快些添补回来才好。”

    “知道了,知道了!”

    曲晨心烦意乱地蹙着眉应付道。

    曲珣终于有了些脾气,起身道道:“好了好了!你也嫌我烦,我也多余操这心,你只管喝你的闷酒,看看能不能喝出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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