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奈何,江染霞只得捺下性子来再选一遍,找出一身艾绿色的衣裙来,颜色还算素雅,拿到镜前比了比,总是差强人意了。
仍不放心,她干脆除下身上的衣裙,试穿起这一套——大小合适,绣饰虽繁了些,但配色倒还柔和有致,想来夜色之下会显得更清淡些。
选定了衣服,她忙又脱下来挂好,免得弄皱了,正转身要去把衣裙再穿上,发现地上躺着一只素白荷包,赶忙弯身捡起来——柳轻的这只荷包她如今一直贴身带着,想是刚才急着换衣服,从衣襟里掉出来了。
她轻吹着气拂了拂灰,暗责自己不小心:这蜀锦娇贵,素白色又最不耐脏,若是方才不查,一脚踩上去,可就全毁了!
看见这荷包,她又想起荷包的主人——当初在紫临镇,他那么急切地想要收回这只荷包,既不是傲慢矫情,也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声誉,而是为了保护她这个萍水相逢、无足轻重的江湖小虾米,怕他努力忍受着的痛苦和伤害波及到她。
前尘往事,萦绕于心,她捧着荷包痴痴回忆,怔怔地呆坐着。
这一天,没有曲晨的打扰,江染霞一忽儿憧憬明日晚宴之会,一忽儿又回想从前种种细节,直到黄昏才收拢心思来做晚课……
日落黄昏,涛染红霞。
寂静的栈道上,雪白衣袂临风飘舞。
柳轻凭栏对海,默然静立。
这条栈道比较偏,平时走的人甚少,就算有人偶然路过,也会以为他只是驻足观景罢了,虽然从这个位置望出去只有海天一片,完全看不到落日,但若硬解释成喜欢海上余晖,也能说得过去。
如果有人能转到他的面前,看一看他的眼睛,就会发现他的目光其实是毫无焦点的——真正令他沉醉的美景并不在他眼前,而是在他身后斜上方那一片葱茏碧树之外:那是润翠轩的后墙。
此刻,正有隐隐的诵经声断断续续地飘来。
虽然轻微,但他凝足耳力,仍是可以听得清楚:正是她常诵的那篇给过自己无数次解脱的梵语经文。
自从在秋千旁惊鸿一瞥,柳轻整整一天都神不守舍。
他本以为经过这些日子的努力,自己已经慢慢放下了那不该有的妄想,渐渐不再绞痛的心口是已经看淡了世间情感的佐证。
其实他完全就是在自欺欺人,他根本放不下那丫头!
他只是把那些思念、爱恋,那些深浓炽烈的情愫努力镇压在内心深处罢了。
所以,只要那一眼,它们就势不可挡地冲破禁锢狠狠反噬!
说不清是疼痛、灼烧,还是一种什么感觉,总之,他想她!想得要发疯了一样!
他甚至于有种不惜一切冲进润翠轩,不顾后果地将她搂进怀里的冲动!
草草吃罢午饭,他就从谭家出来,想让自己回屋静静心。
结果,死一般寂静的漱雪斋,只是让他越来越焦躁——他把自己锁在房中,如困兽一般烦乱地踱步,心头仿佛坐着一个恶魔,不停地给他出各种接近那丫头的主意,一个比一个更诱人,他用尽意志去拒绝,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
最后,那个恶魔赢了!
他妥协地接受了这个最隐蔽的方案:他只是“恰好”路过这里,被海上的美景迷住了,所以“偶然”地站住欣赏了一下,也许能“不小心”听到她的声音。
那丫头好像从来都没有让他失望过。
黄昏时分,晚风送来熟稔的诵经声,困顿不安的灵魂瞬间得到了救赎!
柳轻缓缓阖眸,让她的每一个音节由耳入心,滋润自己那荒凉干涸已久的心田。
他的呼吸渐渐舒缓畅快,自身至心抽紧了许久的一根弦悄然松弛下来。
他睁开眼睛:海天交接处,云蒸霞蔚、幻彩万千,海浪声声中,归鸟呢喃、啁啾缠绵,空气里,大海的微咸掺杂着树叶草叶的清新气息。
他感觉自己仿佛重新活了过来,又能感受到这世间所有的美好了。
海风是凉的,心是暖的。
眼前是海阔天空,耳畔是佛唱空灵。
他记得,他们比肩相伴的时候,那丫头会忽然在一道美景前说:“公子,我想对着这里念一段经。”
他们就会一起面对着那里,听她持诵经文,让自然之美和禅音之美涤荡心灵……
一直到夜幕降临,诵经声停,明月东升。
柳轻依然站在那里,舍不得离去。
夜深人静,除了海浪低叹,再没有其他声响传来,他方才依依不舍地提步回漱雪斋,先去父母坟前敬了晚香,再回房洗漱安睡。
这一夜,是他回岛之后睡得最安稳酣甜的一夜。
天苍苍兮水汤汤,有伊人兮沐霞光。
金红万丈,将那个翩然的身影勾勒出一圈耀眼的光芒。
柳轻没有动,他知道那是谁,那丫头的背影早就镌刻在他的魂魄深处,只要浅浅一瞥,他就能认得出来。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做,就这样静静地凝睇着她——他知道自己在做梦,所以不想做任何徒劳的事让自己从这么美的梦中醒来: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毫不掩饰、毫无顾忌地凝眸在她的身上。
他更愿意余生就如此停留在这梦境中,不求得到,不求拥有,只求在这样的深情相望中结束生命。
可是,梦再美,也有醒来的一刻。
这一日是中秋佳节,柳轻一切如常地起床梳洗、到去坟前敬香、去谭家看望谭菲绯。
早在几天前,曲珣已经派人来传过话:今年的赏月宴摆在栖影台。
谭菲绯的身子虽未完全复原,但在谭容和柳轻的精心调养下精神却已是很好,一大早就把珠翠首饰摊满了妆台,正坐在那里挑来拣去,看见柳轻进来,忙叫道:“听云哥哥,你快来替我瞧瞧,是这支攒珠玛瑙喜上梅梢好看,还是这支金累丝并蒂海棠好看?”
柳轻笑了笑道:“全是你挑中了才买的,自然是都好看,只不过要配着衣服看哪个更合适些。”
说到衣服,谭菲绯忙指着旁边架子上的两身道:“听云哥哥,你说是这身石榴红的好看,还是这身海棠红的好看?”
柳轻瞧了一眼,道:“大晚上的,月光底下,自然是浅色的显一些。”
谭菲绯茅塞顿开地道:“对啊!今年在外面露台吃饭,肯定没有在屋里那么亮堂,要浅色的才好看!”
她急忙扭头向外叫道:“娘,娘,我有身鹅黄金彩缎的衣服,你快帮我找出来!”
喊罢,她重又看向手里的两支钗,不满地往妆台上一丢,嘟着嘴道:“这些首饰都旧了,式样也老了,都不好看了!”
柳轻宠溺地哄道:“等你身子再好点我们去镇上买些新首饰。”
“我才不要在镇上买!”
谭菲绯拽着他的袖子撒娇道:“听云哥哥带我去苏州买,那边的工艺最好!”
苏州。
柳轻忍着心头的刺痛勉强一笑道:“好,等你身子恢复了,我陪你去。”
谭菲绯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他,又转身在满桌首饰中翻翻拣拣。
柳轻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另一个人儿:同样的青春妙龄,同样的活泼可爱,却连一件首饰都没有,唯一的红豆耳坠也只在耳垂上晃了短短一个下午就不知所踪。
她是真的不喜欢首饰吗?
“哎呀!”
谭菲绯突然惊叫一声道:“听云哥哥,你快帮我看看,我眉毛是不是画得一边高一边低啊?”
柳轻忙收拢心思低头瞧了瞧道:“是有些高低,左边略高了些。”
谭菲绯抓过眉石来塞在他手中急声道:“你快帮我改改!”
柳轻怔怔地垂眸在掌中的眉石——他曾为一个人儿画过一双眉,他以为自己可以为她画这一世的眉,可是,那丫头却说:哪能次次都麻烦公子啊?
当时自己还怪她不解风情,却原来竟是一语成谶。
他抬手轻轻将眉石放回桌上,对着犹自仰脸等着的谭菲绯柔声道:“我一个大男人,哪里会这些?我去叫你娘来。”
言罢,他转身向外走去——他虽不能像父亲那般任性地披发不束,但总算还可以此生再不为别的女子画眉,哪怕是他视如亲妹的谭菲绯。
“娘,娘,快来帮我画一下眉!”
谭菲绯的叫声自背后传来。
有娘亲真好,什么事都可以不会,只要叫两声就行。
柳轻走出房门,缓缓抬头望向润翠轩的方向:另一个没有娘亲的人在做什么呢?她从不会花心思在这些穿着打扮上,是真的不爱漂亮?还是因为她已经没有娘亲可以叫了?
“哎——来了来了!”
谭师娘擦着手从厨房方向快步而来,瞧见柳轻,笑道:“轻儿怎么不进去坐?”
柳轻报以一笑,答道:“绯儿在忙梳妆打扮的事,我又不懂,白在里头添乱。”
谭师娘摇头叹道:“这丫头啊,从小就爱臭美……”
“娘,娘——”
闺房里又传来谭菲绯的叫声。
“来了来了!”
谭师娘只好打住话头,匆匆进屋去了。
整整一天,柳轻都没有再进谭菲绯的闺房,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谭菲绯其实已经是一个比江染霞还要大一岁的大姑娘了!
他从来谨慎守礼,却忽略了这个在自己眼皮底下出生长大的女子,她早就不是那个皱巴巴的小婴儿了,也不是那个流鼻涕的毛丫头了,她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男女有别,所以,自己早就应该开始避嫌了。
八月十五,人月两圆。
按惯例,下午时分要给岛上所有的仆役放赏,因此,曲珣吃了午饭就出门忙去了。
曲晨自是乐得脱了缰,一下午坐立不安,只盼着时间快些过,太阳快些落,他好去润翠轩接江染霞——那人儿说了让自己晚上去接,不许早去。
但是,该死的日头好似黏在了天上一般!
等了又等,等了又等,才偏西了一点点,直急得他抓耳挠腮。
好容易过了申正时分,太阳终于开恩地向西而坠,曲晨在家里实在待不住了,便跑去路口转悠:只要天一黑,就算晚上了,从路口到润翠轩他只需一个呼吸的时间。
万里青天,红晕渐生。
嫣红愈艳愈广,曲晨心头越是欢欣难耐,正在路上兜着圈子的当口,忽听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响。
他驻足抬眸,只觉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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