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晚饭,甄嫂却不似往日般退下,倒坐着东拉西扯地陪江染霞说话解闷。

    她知道甄嫂的一片好意,虽然聊不上什么有趣的话题,但有人一起说说笑笑,紧绷的心弦也慢慢放松下来,聊着聊着,竟有了倦意。

    甄嫂见她眸色迷离、睡眼惺忪,忙笑道:“瞧我,只顾自己拖着姑娘说得痛快,姑娘都累得这样,还不得安歇。”

    江染霞强打精神道:“我很喜欢与甄嫂说话的。”

    “那也得留着明天再说了!”

    甄嫂言罢,便安顿她洗漱睡下。

    帘幔低垂,夜色昏暗,江染霞在床上倦然欲梦。

    蓦地,她自半睡半醒间惊呼一声坐起身来,看见周围的昏昧一片,更是惊惶,蜷起身子缩到床角,恐惧地瞪视着眼前的黑暗。

    半晌,她努力克制着情绪从床里冲到桌边,抖着手哆嗦了半天终于点亮了桌上的灯。

    昏暗的灯光令她稍稍定了定神,也不顾自己赤着双足,拿过火石点燃了屋里所有的灯。

    明亮的光稳定住了凌乱的情绪,她稍稍松了口气,仍跑回床上,裹起被子,怔怔地望着跳动的火苗发呆……

    又是一夜的无眠。

    直到天光大亮,江染霞才终于不支地沉沉睡去。

    一日两夜的惊恐无眠,加上连日的忧思伤怀,早已耗尽了她的精力,白天的各种杂声和光亮反而舒缓着她的情绪,所以,这一觉她虽睡得不酣甜,却也算是安稳,从早晨一直睡到将将傍晚方才醒转。

    甄嫂候她起身,忙殷勤地打了水来,江染霞简单梳洗了一下,又吃了她端来的几块点心,倒觉得精神好了些,只是情绪仍旧十分低落,怔怔地坐在桌边发愣。

    甄嫂悄觑着她的神色笑道:“姑娘闷了这两日,何不出去散散?外面海阔天空的,看着也舒坦些,总在这屋里窝着,可别闷出病来。”

    江染霞轻叹一声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在这里安安分分地待着就好,何必去外面招人惹眼的?”

    “这是什么话?!”

    甄嫂走近前来认真地道:“姑娘是来作客的,又不是来坐牢的!哪有请客进门锁起来的道理?我虽不识得几个字,但我们岛上也从无这等待客之道!”

    江染霞低头不语:她说的都是正理,也句句是体贴关切,可自己真的很怕万一在路上遇到个谁,要如何面对。

    甄嫂坐到她身侧的凳上,疼爱地替她理了理鬓发,柔声道:“我知道,姑娘怕撞见无星少爷,今天晌午他来,被我拦下了,我说姑娘难得睡得安稳,让他晚了再来。这会是晚饭时间,他走不开,待会吃了饭,这牛心的小爷还不得又过来闹腾?姑娘倒不如趁早避开去,一会他来了,我就让他在这等着,哪里也不许去,等天黑了,我再说多有不便,请他回去,姑娘既落得眼前清静,又散了心,逛到天黑再回来歇着,岂不两妙?”

    江染霞听她这般说,已松动了心思,犹豫道:“那……那我去海边看看日落吧?”

    甄嫂笑道:“姑娘想看日落该去止望亭啊!那里可是这岛上夕阳最美的地方。”

    她说着,携了江染霞的手,站在院门口给她指了去止望亭的路。

    止望亭?

    好像刚入岛的时候随着曲晨闲逛听过,那里是看日落最好的地点,本来说当天傍晚就要去看,结果那天逛得晚了,错过了时候,后来,就再没心情去看什么日落了。

    江染霞感激地一笑道:“那我过去转转,等天黑了再回来。”

    甄嫂疼爱地笑道:“姑娘只管玩得尽兴,我备好宵夜等姑娘回来吃。”

    江染霞道了声有劳,转身向着止望亭而去——海边的栈道是噩梦被唤醒的地方,她也确实不太想去。

    斜阳晚照,寂路清宁,江染霞缓步独行。

    八月中的天气,过了午后,岛上便极为凉爽。

    西边的天空已是嫣红一片,晚霞为万物覆上一层鲜艳的喜色。

    沐风游目,胸怀渐朗,江染霞的脚步也不觉轻快起来。

    栈道一转,翠屏两分,眼前豁然一亮:木道尽头接着一节石径,蜿蜒在平缓的山坡,山坡之下,葱茏翠色霞光尽染,碧波之上,金红涌动,海天接处,幻彩层层,一轮红日在五彩氤氲中耀然娇丽。

    江染霞瞬间便被眼前绮丽的美景俘获,怔怔地走下栈道,踏过石阶,站到隆起的坡上痴望不语。

    良久,她忽然低低吟道:“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想到这首词后面“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当年的易安居士尚且有勇气听听别人的笑语,而今日的自己却连想都不敢再想一下那个别人。

    她只觉心头一酸,黯然无声,正神伤欲泪,忽听身后有个温和的声音闲闲地吟道:“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江染霞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忙转身看去:

    止望亭,精巧玲珑,洁白的栏柱迎着霞光折射出斑斓华彩。

    亭中坐着一个人:三綹美髯,乌丝半散,神情闲逸,雪青色长袍染着霞红幻化成瑰丽的粉紫。

    他悠悠饮尽杯中酒,放下酒盏扬声笑道:“那边土坡上不安全,你要不要到亭子里来坐着?免得万一这脚一滑……欸呀呀!我是来看落日的,又不要看落人。”

    江染霞见他温文儒雅,说话却是诙谐不拘,不由破颜一笑,倒散去了些伤心,拾阶走入亭中,屈身一礼道:“我光顾着看景,没见先生在此,胡吟乱诵,扰了先生的兴致。”

    她见那人一身文士打扮,遂不唤前辈,倒以先生相称。

    “欸——姑娘此言差矣!”

    那人摆手道:“这美景美人,秀色可餐,才最是下酒呢!”

    他说着,提壶为自己又斟了一杯,端起来美滋滋地喝了。

    江染霞赧然垂首,小声道:“先生取笑了,我哪里算得什么美人?”

    那人笑呵呵地放下酒杯道:“姑娘你可知道美人是什么样子?”

    江染霞想也未想道:“自然是羞花闭月、倾国倾城。”

    “欸呀呀!”

    那人一脸嫌弃地摇头道:“那是祸水!哪里是什么美人?”

    江染霞一愣,方才想起:闭月羞花暗指貂蝉和杨玉环,而倾国倾城影射的是褒姒,不由脸一红,有些不服气地道:“那依先生说,美人是什么样子?”

    那人啧啧了两声,手点着她皱起眉头道:“身为女子,连什么样的人能称美人都不知道,可如何是好啊?”

    他指了指面前的石凳道:“还不快快坐下仔细学着!”

    江染霞平白被数落两句,自然起了些好胜心,憋着心思要驳他,倒乖乖坐下来,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那人见她坐下,唇角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倒不急着开口,拿架子似的慢慢腾腾提起酒壶给自己斟酒,又悠哉游哉地举杯饮尽。

    江染霞不急不恼地安静等着,也不催他。

    那人放下酒杯,享受地叹了口气,才慢条斯理地问道:“既说美人,我且问你:何为美啊?”

    江染霞抿了抿唇,没吭声——她不知此人深浅,不敢贸然作答,免得再被捞到话柄就难以翻盘了。

    那人倒也不逼问,自问自答地道:“赏心悦目谓之美。”

    他看看江染霞道:“这我没说错吧?”

    江染霞挑不出毛病,只得点了点头。

    那人笑道:“这就是了!何为赏心?心意欢乐,心志愉悦。何为悦目?娱人眼目,看着舒服。二者之中,赏心犹在悦目之前,可见更为重要。”

    他停了停接着道:“我且问你,一个女子,就算脸蛋长得再漂亮,但心如蛇蝎、恶念横生,你看着她可会觉得心意欢乐、心志愉悦啊?”

    江染霞无话可说,只得摇了摇头。

    那人对她眨眨眼接着道:“若一个女子,五官虽不出挑,但心地善良,笑起来还甜甜的挺可爱,这般既赏心又悦目,你说她算不算一个美人儿?”

    江染霞当然听出他是在绕着弯夸自己,不由小脸一红,不好意思地垂首道:“人之善恶怎么能一眼就看得出来呢?”

    那人伸出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指着自己的双目笑道:“看见没?这两颗东西长在这里四十余年,除了一件事看不透,别的,休想瞒过它们!”

    江染霞忍不住抬眸道:“先生如此通达洞彻,还有看不透的事吗?”

    那人哈哈一笑,提壶边给自己斟酒边道:“我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岂能事事窥知啊?自然也有我参不透的天机。”

    江染霞先时不过是反唇相讥,此刻却真的生了好奇心,追问道:“是何事让先生看不透啊?”

    “欸——”

    那人摆手道:“这是我的秘密,怎能轻易告诉你啊?”

    他似笑非笑地瞅着江染霞道:“除非你也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咱们两个交换,你看如何啊?”

    江染霞警戒地道:“我不过随口一问,先生愿意就答,不愿意就算,我绝不勉强。”

    “是啊!”

    那人赞同地道:“我也不过随口一问,姑娘你愿意就答,不愿就罢,绝不勉强。”

    江染霞想了想,觉得不吃亏,便道:“我先问的,先生要先答。”

    那人点着她笑道:“小气!”

    他提壶又给自己添酒,轻叹一声道:“我先答就我先答。”端起酒盏来一饮而尽,享受地吁着气放下,道:“我呀,至今就是有一件事情看不明白。”

    他忽然盯着江染霞的双眸沉声道:“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相爱的两个人却各自画地为牢,受相离之苦?”

    江染霞一怔:他的双眸映着夕阳的光芒,炯然慑人,仿佛能看到自己心底所有的一切般。

    明明相爱的两个人却各自画地为牢,受相离之苦。

    他说的是谁?

    江染霞心头一动,蓦地瞧瞧桌上的酒盏,又看看面前坐着的这个中年男人,有些紧张地干笑道:“我跟先生说了这么久的话,还不曾请教先生的尊姓高名,实在是失礼。”

    “欸——我才答了你一句,应该我来问你了,你却又抢着再问一句,”那人点着她笑嗔道:“这才叫做失礼!”

    江染霞只得乖乖闭嘴,等着他发问。

    那人方自满意地一笑,又给自己斟满酒盏,一饮而尽,放下酒盏,望着江染霞的眼睛道:“假如,我只是说假如,你与一个人两情相悦,彼此爱慕,但他却因为种种苦衷暂时不能娶你,你会怎么办?”

    江染霞被盯得有些发慌,垂首避开他的目光,沉默片刻,低声道:“我等他。”

    “等他多久?”

    那人步步紧逼地问道:“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一年?两年?”

    江染霞抿了抿唇,沉默半晌,倏然勇敢地抬起头回视着他,字字坚决地道:“只要他不变心,我等他一辈子。”

    那人望着她,须臾,轻轻地笑出声来,摇头道:“年轻人啊,不要随随便便就承诺一辈子,你知道一辈子有多长吗?你现在才十几岁,就算只有一甲子的寿,也还要再过三倍这么长的时间,你真的等得了吗?”

    江染霞毫不犹豫地道:“他若能爱我那么久,就值得我等那么久。”

    “若是……到了最后都没能等到呢?”

    那人有些残忍地追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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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宋,李清照,《永遇乐·落日熔金》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北宋,宋祁,《玉楼春·春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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