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东出,海天依旧。
又是新一天的早晨,仿佛所有的宁静岁月里最寻常的一天。
柳轻的房间已经重回原状:所有的书籍、笔纸、烛台、摆设都回到它们原来的位置,似乎昨夜的那场暴风骤雨从未发生过一般。
只是花瓶、盆栽、笔洗、茶壶、茶盏这些全都不见了——这世上总有些事是发生了就无法收回的,比如摔碎了的瓷器、用尽了的情和痛成死灰的心。
他召来仆役,平静地道:“以后不要在我房间放花盆、花瓶,我不喜欢这些,摆着白占地方,还有那些笔洗和茶壶茶盏用了十几年,都旧了,给我买一套新的过来。”
那仆役在心里总结了一下:就是所有的易碎品要么挪走,要么换新,他扫了一眼房里,有些诧异地道:“那些旧的……”
“旧的我都处理掉了,”柳轻淡淡地道:“新的东西不要去库房支领,你告假出岛,私下用我的体己去买,这原是我自己要换,不该官中出。”
“是……”
那仆役应声后迟疑道:“不知公子要将笔洗和壶盏换成什么式样的?”
柳轻道:“就照着原来的样子买,如果没有一摸一样的,就尽量买相似的,我只是嫌它们旧了,式样倒还是原来的看着习惯。”
仆役心下纳罕,却不敢有任何质疑,只得躬身应喏。
柳轻向外走了两步,又停身下来道:“你现在就请假,随今日的海船去吧,这些东西我晚上要用。”
仆役忙应声退下,自去办告假出岛的手续。
柳轻提步走去父母坟前按例上香、叩首,然后径自向着谭家而去。
让他倍感欣慰的是:谭菲绯日复一日地好转,虽然仍是虚弱,但已可食米粥菜糜,有五谷润养,要比参汤吊着好得多。
一整天,柳轻都在谭家待着,中午就跟着师父和师娘一起随意吃些,没人看出他和往常有什么不同,虽然他显得有些疲惫和憔悴,但谭家人都以为他是前阵子太累了,没缓过来所致。
太阳如过去的每一天那样东升、中天然后西斜。
曲晨抱着酒坛狠狠地灌了一通,放下坛子舒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在海边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更不知道自己躺在床上看着帐顶多久才睡着。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时分,早饭和午饭都没吃,他却一点也不饿。
睡着的时候无知无觉,醒来却是被如地狱一般的痛苦包围着。
那充满恨意的眼神,那冰冷颤抖的语声,像一把利刃,在他心头反反复复地割来划去。
我不想再看到你,永远!
他想逃离,却无处可逃,他想再睡,却难以入眠,于是,他想到了酒。
酒窖的守卫自然拦不住曲晨,况且他们的任务只是阻止曲珣。
曲晨又仰头灌了几大口酒,胃是空的,酒入咽喉,一线热流直下,在胃里烈烈焚烧。
这样的灼烧感,倒让他有了一种温暖在怀的错觉。
房门被轻叩了两下。
一般来说,除非睡觉,曲晨向来是不关门的,但今日他却是掩了门独自坐在屋内喝闷酒。
“我睡觉呢!”
他有些不耐烦地扬声道——他知道外面是谁,但此刻他谁也不想见,什么也不想说。
门没上闩,对于曲晨的身手来说,闩门简直是多此一举:他不想让进来的人怎么可能进得来?
当然,很多事是有例外的,比如现在笑呵呵推门进来的这个人,曲晨就不想让他进来,却也不能扔他出去。
又比如,若在往常,只要他吼了这一声,曲珣是不会这样推门进来的,但今天却不一样。
曲珣目触他手中和桌上的酒坛,眼睛一亮,眉开眼笑地边加紧两步走上来边笑道:“好啊!还会关起门来吃独食了!”
说着话,他已到了桌边坐下,伸手就要拿桌上的坛子。
曲晨一把按住道:“你还在吃药,不能喝酒。”
曲珣笑着道:“今天最后一付了,轻儿说吃完就能喝酒了。”
言罢,他接着去端那酒坛子。
曲晨微微加力按住酒坛道:“那也要等明天再喝。”
他只想快点打发这个爹走,免得被拐弯抹角地盘问。
他这么一按,曲珣哪里还挪得动半分?只得悻悻地收手道:“好好好,我不喝,我就闻闻还不行吗?”
曲晨这才放开按在酒坛上的手——曲珣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就算有一百个,也没法当着他的面抢走这坛酒。
曲珣果然提鼻嗅了嗅,却皱眉啧了一声道:“这酒是没酿好还是没到时日啊,怎么这味道闻起来怪怪的呀?”
曲晨已经喝了小半坛,自然知道这酒没问题,恐怕是他在耍花招骗酒喝,淡淡地道:“反正你又不喝,好不好我喜欢就行。”
“欸——是是是!”
曲珣好脾气地道:“反正也是你一个人喝,是酸是苦啊,你自己知道。”
曲晨听出他话里有话,只默不作声仰头灌酒。
曲珣见他不吭气,倒也不着急,不咸不淡地叹道:“唉,这世间的事啊,往往是让人急不得恼不得,就拿我这病来说吧,病不要命,这忌口却是要命,可偏偏又要谨遵医嘱,早一天解禁都不行。唉呀!任凭我是百爪挠心没着没落,只能眼睁睁地干看着,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正是曲晨此时的心情。
他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才能够得到江染霞的爱,才能够让她用像看着另一个人那样的眼神看向自己。
他只知道,经过昨晚,自己也许已经彻底失去了那人儿。
曲晨缄默地仰头猛灌了几口酒,徒劳地想用那醇浓的液体去填补心头的空冷。
曲珣悄觑了他一眼,也不规劝,也不训斥,只是摇头叹息着道:“这该等的事吧,任凭你心急火燎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可是有些事啊,比如吵架了、拌嘴了、大家有个误会什么的,这要是无所作为地等下去,只会把彼此的情分给等没了,到时候就算再怎么努力,恐怕也……”
他没有说完,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摇着头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曲晨突然放下手里的酒坛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哑声道:“那吵架拌嘴怎么才能挽回?”
曲珣的眸中闪过一丝笑意,脸上却是有些不甘不愿地坐回凳上,漫不经心他道:“那就要看是为什么吵架拌嘴了。”
为什么?
曲晨慢慢缩回手去,重新抱起酒坛,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放下坛子强笑道:“没有,没有的事。”
曲珣点头道:“没有就好!”
他凑近曲晨耳畔道:“再过几天就是中秋了,为父身子也好了,喝着酒,看着你们两个亲亲热热的,这才是花好月圆人间美事啊!”
曲晨只觉得心头一酸,忙举起酒坛来一阵猛灌,和着酒把心底涌上来的泪意咽下去。
曲珣待他放下坛子垂首舒气,笑笑地问道:“这酒好喝吗?”
曲晨嗓音涩哑地道:“好喝。”
曲珣点头道:“好不好喝你也不肯分给我喝,那你就自己一个人喝吧,我也不看着,免得心烦。”说罢,慢腾腾站起身来往外走。
曲晨低着头,抱着酒坛,狠狠抿着唇:他不知道有多想拉住父亲问自己该怎么办,可是,他要如何开口?
难道他要告诉父亲因为自己强行与那人儿亲近,所以她再也不要见到自己了?
如此轻薄无礼,父亲恐怕不但不会帮自己,反而要大加斥责,或许今生都不许自己再见她!
曲晨默默地听着曲珣的脚步出了屋子越走越远,只有再举起酒坛拼命往嘴里灌酒——他知道最后一个能帮自己的人也走开了。
从小到大,曲珣是他的主心骨,如果有事要背着曲珣,那么柳轻就是他的智囊,现在这两个人一个是他不敢相告的,一个是他无法面对的,他进退失措,六神无主,只能用酒来麻醉自己。
曲珣走出曲晨的房间,脚步越来越快,眉头越皱越紧……
斜阳西下,柳轻在谭家用过了饭,去父母坟上敬了晚香,才往漱雪斋回来。
屋里的桌上已经重新摆了茶壶茶盏,书桌上也有了一个新的笔洗,虽然细节上与原物略有不同,但猛看过来倒也一切如旧。
柳轻略感宽慰地一扬唇:只要别人看着像就行,至于他自己心里是怎样的翻天覆地,又有什么要紧?
从前他不甘不愿,不想就这样按照别人期待的样子活着,现在他心甘情愿,努力活成让每一个人舒服的模样——心已经死了,有没有自我不重要,他就这样安静地活下去,活到死的那一天就好了!
转身落下门闩,将这个世界隔在门外,柳轻缓步地走到书桌旁坐下,从贴身的衣襟里摸出那根旧旧的衣带,痴痴凝睇:从今以后他只能望着它过完这一生,至于它曾经的主人,多顾一眼都是错。
丫头,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忘了我也罢,我心在此,为你守这一世,若我有福,能在临死前说一声爱你,若我无福,此生此情便唯有它知了。
他缱绻一笑,忽然看向书案上的笺纸,将衣带交到左手,伸右手去取笔架上的笔……
夜色幽暗,画地为牢,不囚人,只囚心。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