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白云万里。

    柳轻敬过早香,先往谭家院里去坐了一会。

    由于调养得宜,谭菲绯每天已能起来坐一小段时间,虽然元气仍弱,但已开口能言。

    她昏迷三载,所以心智仍停留在三年前十四岁的样子,看到柳轻来就很是欢喜,开口闭口“听云哥哥”,目光之中满是依恋。

    柳轻见她日复一日地好起来,又疼爱,又怜惜,又欣慰,在满心苦闷之中找到这一方温暖的亲情港湾,故而更加了无数心思和关爱,努力把精神都凝注在帮助她康复上,每日都要为她运功巡血数次,以助其血脉畅通,能尽早恢复行走。

    是日,巡血一周,眼看日上三竿,柳轻方才起身告辞,向着曲家的院子而来。

    经过通往润翠轩的岔路,他脚不停步,目不斜视,神态自如。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口疼了一下。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疼痛,并且,他相信自己可以越来越习惯。

    走进曲家院子,曲珣刚吃过早饭,仆役们正收拾桌子,看见柳轻进来,他满是欢喜,也不顾长辈身份,三步两步迎出来笑道:“轻儿,你来得正好,快叫你师父把酒窖的人撤了!”

    柳轻含笑道:“叔父也忒心急了,我就算要跟师父禀报,也得诊了脉,确认无虞了才好回话不是?”

    他说着,提袍欲待行礼问安,早被曲珣一把拦住,急不可耐地捋袖道:“快诊快诊,诊完快去回话!”

    柳轻见他一副酒虫噬心的模样,不禁失笑,也没进堂,便坐到院里的紫藤架下为他把脉,一晌,收手笑道:“叔父虽是大安了,终究因有失调养而致,我再开一付调理的汤剂,叔父吃上一程将养将养,于身有益。”

    曲珣摆手道:“你得先说能不能喝酒,我再决定吃不吃这药。”

    柳轻忙笑道:“能喝,但叔父也该少喝些,终究是酒多伤身的。”

    曲珣这才放心,唤人端来笔墨,笑道:“那你开来我跟酒一起喝着。”

    柳轻执笔写方,曲珣坐在一旁含笑瞧着,突然凑近了低声道:“晨儿前天夜里一宿没回来,你知道他去哪里了么?”

    柳轻手一颤,忙停住笔:前天夜里曲晨在荧光海对江染霞直诉爱意,然后呢?他一夜未归,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

    他勉强镇定住情绪,努力装作平淡地道:“我不知道啊,他回来没有向叔父禀明吗?”

    曲珣一脸牢骚地道:“没有啊!问他也不说!”

    他顿了顿皱眉道:“不过,那小子看着挺高兴的样子,昨天自己在屋里傻笑了一天,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柳轻不愿想,也不敢想,他努力将精神集中在写到一半的方子上,把前面写的几味药看了一遍,找回思路,再接着往后写。

    曲珣却好像生怕他想不明白似的,长声一叹道:“我就是怕这小子血气方刚的,那姑娘又是青春年华,这两个人要是做了什么失德悖礼之事,可如何是好?”

    柳轻心头一黯,再度停笔,悄然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住神思,若无其事地道:“无星对霞儿很是在意,况且从小受叔父教导,谅来不致如此……就算真的有什么,早晚也要娶她过门,必不会相负的。”

    他垂眸努力调整心绪,让语声显得平静如常。

    曲珣陡地把脸一沉,寒声道:“这是你一个做兄长的该说的话么?你们兄弟两个从小一起长大,将近二十年的情分,虽非一母同胞,也与亲生手足是一样的,如今我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好,精神也不济,长兄如父,你不说帮着提点他、教导他,反倒这般纵着他乱来!你是要看着他一步步错到无可救药么?”

    柳轻没想到自己对曲晨的回护之词竟会惹出他这么大气来,不敢答话,忙放下笔默默屈膝跪下听训。

    曲珣见他跪下,难得地竟没有出手扶,却放柔语声道:“你比晨儿大些,更懂事明理,你们兄弟时常一处,我也放心。从小,你怜他无父无母,处处迁就他些,我都看在眼里,可你也要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该迁就、什么不该迁就,若不然,你这不是爱护他,你是在害他!”

    一番话字字点在痛处,柳轻垂首无声——他能怎么说?他能怎么劝?

    那一夜的距离,他相信自己的气息瞒不过曲晨,那么明白的示威,自己若再多说一句,只怕二十年的兄弟情份就真的无可挽回了!

    “叔父教训得是。”

    柳轻低声道:“我这些日子照顾绯儿多了些,生了疏忽,不曾关注无星之事,往后我会多加用心,不负叔父一片信任。”

    明明是说不得、管不得的事,却偏偏还要逼着他去面对,连逃避都是错!

    他不知道今后要如何自处,但曲珣极少这样对自己发火,只能先认下错再慢慢想对策。

    曲珣叹了口气,伸手扶道:“我知道你这些日子辛苦,绯儿能获救,你功不可没,只是晨儿如今正在人生关口上,他人大主意也大了,很多话都不肯对我说,你与他兄弟一场,必不愿见他做出什么抱憾终身的傻事来。”

    扶起柳轻拉他坐回凳子上,曲珣接着道:“你若管不动他,好歹我这个爹还有口气在,有些事情,孰轻孰重,你自己要拿着分寸。”

    言罢,他抬手在柳轻肩头沉沉拍了两下。

    落在肩头的手似乎有着别具意味的份量,柳轻不敢抬眸相对,生怕自己凌乱的心绪会在眼神中露出破绽,坐着欠身道:“叔父训诫,轻儿谨记。”

    瞅了他片刻,曲珣柔声道:“你若有什么为难之处,也尽管告诉我,你们两个在我心里的分量是一样的。”

    柳轻听得这一句,只觉钻心疼痛:有一瞬间,他几乎忍不住要把这些日子的委屈和挣扎脱口而出。

    但是,他真的可以说吗?

    曲晨虽在曲珣身边的时间多些,但曲珣对自己的关心和用心并不比对曲晨少,甚至,为了照顾自己的敏感和内向,从未有过像方才那般严厉的批评。

    可越是这样,他越是无法开口,因为他欠得太多了!

    柳轻努力压下心头的痛楚,点首道:“叔父疼惜,轻儿心里知道。”

    曲珣点头道:“你知道就好。”言罢,目光一转,笑道:“来来来,快把药方写了,把酒窖开了,才是我没白疼你一场!”

    柳轻见他转了话题,方才如释重负,忙又看了一遍写到一半的方子,收敛心神整理思路,想了片刻,接着写完呈给曲珣。

    曲珣笑呵呵地接过来扫了一眼,道:“快去跟你师父说撤人,快去快去!”说着,有些急不可耐地赶着他出门。

    柳轻作辞出来,心思纷乱,才走了没几步,迎面正见曲晨快步而来,忙捺下烦乱想要上前招呼,不料他一脸阴霾闷声不响地撇头走了过去。

    柳轻只得黯然将到了嘴边的声音咽下,垂首接着向前走。

    没几步,他蓦地驻足,转身慌乱地看向自己的来路——中计了!

    按曲晨的脾气,江染霞那夜若接受他的示爱,甚至有了什么亲近之举,那小子心愿得偿,一片欢喜,今日相见必定是云开雾散、芥蒂全消,但刚才,他非但没有丝毫欢颜,眸中的冷漠疏离更胜从前。

    不!

    那已经不是冷漠,那甚至是一种……怨恨!

    也就是说,曲晨并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甚至是遭受了拒绝,如果这样,那他怎么可能会像曲珣说的有什么高兴的样子?

    再者,若江染霞真的答应了那小子,以他的性子,也不会在自己屋里傻笑,而是变本加厉地黏在润翠轩才对!

    只怪自己当时心神已乱,这么明显的破绽都没有听出来!

    自己一味努力维持着平静,但最大的失误就在于太过平静了!简直是不打自招——自己两度停笔,显然是思绪波动,但自己的回答却是淡然若水。

    曲晨一夜未归,有可能行悖礼之事,自己如若不知,必然惊讶,如若知晓,为何要说不知?

    只有一种可能:他在撒谎!

    不仅如此,曲珣斥责之下,他推说自己是因照顾绯儿方才疏忽了曲晨,这根本说不过去:兄弟二十年,曲晨从小就爱黏着他,好事坏事哪有不跟他商量的?就算是他忙着照顾绯儿不得空,那小子不会找过来跟他说吗?

    柳轻只觉冷汗透襟:恐怕自己与曲晨兄弟生隙之事已在曲珣眼前暴露无遗!

    他怔怔地呆立原地:不知这位义叔会作何反应,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他本来只想自己默默吞下苦果——毕竟,不谈恩义,单就感情来讲,也是曲晨先动的情,并且对自己毫无隐瞒地宣示过,只怪自己明知兄弟的心意,却仍忍不住生情,非但生情,还动了争夺之念,才致今日的阋墙之虞。

    方才为曲珣诊脉,虽然前病得愈,但肝经已有衰弱之相,在他这个年纪实是不该有的脉象。

    柳轻不安地垂首:其实自己一开始就明白这样的局面有多难堪,可是后来不知怎么就生出那些糊涂的妄想,如今马脚已露,非但未能替曲珣分忧,只怕还要他为自己和曲晨二人之事再添烦恼忧思。

    无措了半晌,柳轻方才回过身,颓然举步向着谭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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