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乱坟岗其实只是一片无人管理的荒地,凡有穷人无力购买墓地的、或者那些无家可归的乞丐、客死他乡的旅人、得了传染病的死者等都会被扔到这里来,或草草掩埋、或干脆曝尸荒野,因此,遍地杂草丛生,到处白骨累累,间有许多食尸的野狗、豺狼、老鼠等出没其间。

    柳轻跟着那小小的身影,在乱坟间穿梭,想到这丫头的母亲:一代官宦淑媛,最后竟沦落如此境地,心中不由倍感凄凉。

    来来回回走了两圈,江染霞也没找到母亲的坟冢,不禁已有些慌乱起来,水眸中噙着泪光焦急地四处搜索着,嘴里喃喃地道:“不会的!我记得就在这一片,那年我还来过的……”

    柳轻心头一痛,到了嘴边的话却不忍说出口——这样的荒坟野冢随时可能消失:或是风吹雨淋坟土塌散,或是哪个埋尸的懒得挖坑随意过来铲几锹土去掩盖尸骨……

    江染霞越找越心焦,脚步凌乱地在坟茔间跑来跑去。

    没有?

    没有!

    没有!?

    “娘——”

    她终于崩溃地哭喊出声,泪水早已爬满了面庞。

    柳轻望着那孤零零、有些踉跄地在土堆中一遍遍徘徊的身影,只觉心头似有万把钢针攒刺,深悔自己不该提这样的建议,令她平添如此摧心折肝的悲痛。

    江染霞失控地悲呼着:“娘!娘!你在哪里啊?你不能不要我呀!”

    泣不成声,她却犹自徒劳地用婆娑的泪眼四处搜寻,高一脚低一脚地在坟堆中前行。

    她的每一声哭唤,每一个步伐都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剜在柳轻心头,他终于忍不住丢下提篮飞身掠过去,一把将那丫头搂入怀中。

    “别找了,霞儿,我们回去。”

    他几乎是哀求地道。

    江染霞木然在他的怀抱里愣怔了半晌,忽然轻轻地道:“不会的,我娘不会不要我的,不会的!”

    她猛地用力挣开柳轻的怀抱,发疯一般地飞跑着、大喊着:“娘!娘!”

    柳轻手足失措地望着那无助的单薄身影,只觉一颗心已被乱刀绞碎了般。

    陡然间,江染霞脚下绊到了什么,一个趔趄向着地上摔去!

    柳轻大惊,慌忙飞身上前一把将她接住,忍着心疼颤声道:“霞儿,咱们不找了,咱们回去!”

    江染霞没有回应他,却突然蹲下身子,用手抹了抹绊倒她的那片泥土,下面竟露出一块石碑来!

    她眸子一亮,顾不得脏,伸手用力想要把石碑抬起来,柳轻忙上前帮她。

    幸好石碑也不大,扶起来抹去泥土一看,上面刻着:故先妣方氏语舒孺人墓。

    江染霞破涕为笑道:“是了!在这里呢!我就说娘不会不要我的!”

    碑在,那坟呢?

    柳轻抬眸一瞧,只见石碑背后的位置上是一大丛半人高的野草,拨开一看,下面确有一个坟头,只是数年无人清理,野草恣肆疯长,完全掩没了坟包,看起来让人以为只是一簇荒草罢了,加之墓碑不知怎么倒落在地,被泥土杂草掩盖,故而更难辨认。

    二人一起将坟头乱草清理干净,又把墓碑摆正放稳固定妥帖。

    江染霞腮边还挂着泪水,脸上却已笑靥重开,她伸出手来轻柔地拂拭着碑上的泥土,道:“这碑是我后来存了钱给娘亲做的,想是当时没有安妥才倒下了,害我差点没找到娘亲。”

    柳轻见那石碑虽不是什么贵重材质,但在这乱坟之地也算是极好的了,念及她说在太湖捞尸赚钱,想必都存起来用在这上头了,心中更生了无限悲怜。

    两个人将碑坟收拾停当,已是满手泥垢,遂又回去马车边拿水囊将手清洗干净,方才拎过竹篮回来坟前。

    柳轻帮着江染霞一起摆上祭品,点燃香烛,他觑了一眼默默地焚着纸钱垂泪不语的人儿,忽然行至碑前,撩袍端端正正地跪下。

    江染霞吓了一跳,未及出声,只见他眸色凝重地恭敬揖手道:“夫人在上,晚辈柳轻,今日有幸得祭夫人芳魂,无以为奠,唯知夫人挂怀难安者,只有霞儿,晚辈不揣冒昧今日在此盟誓:我柳轻有生之年当倾尽所有周护霞儿平安,不让她再受半分委屈、再有丝毫伤害。皇天后土,夫人芳灵有知,请见证此誓,若我悖誓食言,午夜更深,夫人尽管来取我性命便是。”

    言罢,他恭恭敬敬俯身三叩。

    “公子……”

    江染霞听言喑哑地低唤了一声,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怔怔地任由泪如雨下。

    柳轻叩过首,站起身来,又再一揖到地,方才来至江染霞面前,抬袖怜爱地替她擦去泪水,柔声道:“我知道,你还有很多话要单独跟娘亲说,我在马车上等你,你别着急,慢慢说,多久都不要紧。”

    江染霞泪涌滂沱,用力抿着唇使劲点了点头。

    柳轻疼爱地一笑,转身向着马车走去——在未解决曲晨的事之前,他还没有资格向这丫头言爱,但是却要让她知道:他愿意为她付出一切、承担所有,她不必顾虑什么身份名位,就算是妾生庶女,就算是孤苦一身,他也会一样爱她护她!

    不!

    是更宠爱、更珍护!

    柳轻回到马车边,坐在自己这边的车沿上,回眸望了一眼远远的荒坟孤影,忽然想到当初言及浔江双煞时,自己曾说道:“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最诚恳郑重的承诺,就是给她一个正妻名分,让他心爱的女子在这一生一世都可以堂堂正正地伴他左右,就算死了,也能名正言顺地合墓而葬。”

    那一刻这丫头为什么会突然失控流泪,当时她那勉强的一笑不知用了多少心力——她的母亲,才华卓著,品格非凡,却两度为妾,饱受摧折,生前能得到的宠爱与尊重本就微薄,死后也没有资格葬在任何一家的墓地。

    “芷馨就这样被送给荣公子了。”

    那一天,她真正在意的原来真的不是那权贵惊天的荣公子,而是那个与她母亲同样红颜薄命的女子。

    柳轻怔怔地坐在那里,往事历历眼前,直至今日,他才真正读懂了这丫头的全部:读懂了她因何一心断情绝爱遁入空门,读懂了她为何对男女之情如此灰心绝望,读懂了她的那些悲喜和在意,也读懂了她所有的逃避和退缩。

    故先妣方氏语舒孺人墓。

    柳轻心疼地一笑:女子之墓向来只冠夫姓不书闺名,但她偏偏连一个“江”字都不肯加于母亲的名讳之上——方语舒,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他们可以占有她,却永远配不上得到她,她在生前无力反抗命运的□□,在死后,她的女儿却不要她的坟冢上再沾一点尘世的羞辱。

    傻丫头,世上并非所有男子都只知攫取不懂付出的,你给我一点时间,容我处理好无星的事,让我用这一生一世向你证明:世上终有一人,爱你情比金坚,惜你奉若至宝。

    思绪虽有万千,

    痴情却只一片。

    不知爱痛交结了多久,江染霞的脚步已走到近前,柳轻才回过神来,瞧见那双眼肿得桃儿般的丫头,他心疼地道:“是不是累了?坐着歇歇,不急着走。”

    江染霞嗓音哑哑地应了一声,坐到他身边的车沿上。

    柳轻体贴地递上水囊——哭了那么久,这丫头不渴才怪。

    江染霞果然接过来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放下水囊,垂首不语。

    柳轻知道她哭了这半日必然精神倦怠,柔声道:“天色还早,霞儿要不要去车里歇个觉?”

    江染霞摇了摇头,怯怯抬眸,觑着柳轻小声道:“我可以在公子肩上靠一会吗?”

    这是她第二次提出如此的要求。

    柳轻没有回答,却轻轻抬起手来拢住她的肩,将她温柔地揽入肩怀——这样的时刻,他也很想能搂一搂她,给她、也给自己一些安慰和力量。

    从前,他只觉自己父母早亡,爷爷年迈,性子又寡淡,心中的孤苦和悲伤无人可诉,现在他才知道,这丫头所经历的磨难和艰辛远甚于自己!

    他有什么理由不坚强起来?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去给她温暖、给她依靠、给她从此可以随时躲进来的安稳怀抱?

    江染霞温顺地靠在他的怀中,小脑袋轻轻地枕在他的肩头,许久,没有说一句话。

    柳轻闻着那淡淡的熟悉的气息,拥着那柔柔的熟悉的温软,幸福和满足充盈胸臆。

    寂寞是无人相伴,孤独是无人相知。

    他和她此生再不会孤独,也不会寂寞。

    良久良久,就在柳轻以为江染霞已快睡着了的时候,她忽然声音低哑地道:“我亲手弑母,罪无可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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