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一凛,忙扳过江染霞的肩道:“傻丫头,不许胡说!”

    她凄然一笑道:“公子不知道,黄芪鸡汤是我亲手炖了喂给娘亲吃的,我生怕她不死,还天天都喂她一大锅,真正该死的人是我!”

    她说着,泪水又已决堤而下。

    那天这丫头说到母亲惨死在产褥之上的时候,柳轻就已经想到了黄芪鸡汤,但他没料到的是:这竟然是江染霞亲手炖了喂给她母亲吃的!忙握着她的肩膀疾声追问道:“哪里来的黄芪?哪里来的鸡?”

    江染霞垂泪哭诉道:“是那家大娘子给的!郎中说娘亲气虚体弱,倘不加调补,恐怕难捱生产之伤,我到处问了人,都说黄芪鸡汤是滋补有益的,我还生怕她使坏,都是自己亲手炖了、亲自尝了才给娘亲喝的!”

    她崩溃地嚎啕大哭道:“她好歹毒!手上不沾一滴血就把我娘亲送进了鬼门关,我连告官都告不赢她!全是我亲手做的!都是我!”

    柳轻狠狠将她揉入怀中:想不到自己在江船上的几句无心之言竟关系到这样一个戮心销骨的秘密!

    他简直无法想象,当时当刻,这丫头是怎样控制住自己没有发狂大哭的!恐怕这恶魔般的自责自怨已不知闷在她心头煎熬了她多久!

    他无能为力地紧紧搂住她失控颤抖的身子,恨不得那些所有的悲愤哀痛都转嫁到自己的身上。

    怀中的人儿歇斯底里地哭叫道:“我好恨!我好恨!”

    柳轻紧紧拥着她,嗓音粗嘎地道:“霞儿没有罪,霞儿是被骗的!”

    “如果没有我,娘亲也不会死!”

    江染霞恸哭道:“我真是罪该万死!”

    柳轻抱紧怀中的人儿涩然道:“照霞儿这么说,那我非但有弑母之罪,还有弑父之罪,不光是罪该万死,简直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江染霞身子一震,哭声一偃。

    只听他语声微凉地接着道:“母亲若非为了生我,也不会那么快灯枯命尽,母亲若活着,父亲也不会郁郁而终,说起来,是我的出生夺走了他们的性命,若霞儿有罪,那我岂非罪孽更重?若霞儿该死,那我就该千刀万剐……”

    “公子!”

    江染霞忙抬手掩住他的唇。

    柳轻又怜又痛地垂眸相睇:

    他知道情绪失控的时候说再多道理这丫头也听不进去,唯有以情止情,利用自己在她心里的分量让她停止自责。

    但在江染霞的心里自己究竟有多少分量,他也毫无把握,只能言语相激,权且一试。

    没想到她竟这般在意!

    动情一笑,柳轻握着纤腕移开她的手,伸过拇指来温柔地为她轻抹泪痕,柔声道:“父母之爱子女,劳而无怨,伤而不悔,付出而不求回报,子女能报之于父母者,万中一二,况且你我已欲孝无门,欲养无亲,霞儿细想,父母在天之灵若有所愿,会是何愿?难道他们是想看着我们终日自责自怨痛苦一世吗?”

    江染霞抿了抿唇,垂眸不语。

    柳轻抬手疼爱地为她理着鬓边的碎发,温言道:“亲爱利子谓之慈,子爱利亲谓之孝,你我虽无福侍奉父母、承欢膝下,但当遵父母之意、从父母之愿:幸福美满,好好过完此生,无令在天之灵忧思不安,这便是孝了。”

    他微微一顿,略带责备地道:“如今你在母亲坟前这般自伤自苦,强将莫须有的十恶之罪加于己身,你母亲泉下有知,如何安息?你这可是为人子女之道?”

    他知道这丫头性子固执,很有主见,若一味劝哄,纵然此时好了,过后难免仍会自怨自艾暗暗伤心,倒不如连哄带骂,让她自觉有错,生了愧意,便可一劳永逸,免得她日后再暗自折磨自己。

    果然,江染霞闻言低头不语,两只小手儿不安地交握在一处。

    觑见那暴露心思的小动作,柳轻心头暗笑,嘴上却佯嗔道:“我若说得不对,霞儿尽管驳我,锣不敲不响,理不辨不明,咱们情是情、理是理,霞儿若驳得对,我自然赔礼道歉,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言罢,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江染霞,一副不说清楚绝不罢休的样子。

    那丫头悄觑着他的眼神,理亏地干笑一声,低语道:“公子教训得对,是我一时糊涂……颠三倒四,瞎说八道,公子别生气。”

    难得见这丫头服软,柳轻不觉又生出些淘气之心,偏不依不饶地道:“我好好跟你讲道理,怎么就成了教训你?”

    江染霞听他言辞中似有恼意,连忙陪笑地道:“是是是,都怪我口不择言,公子不是教训我,是教导我!”

    她仰起脸来讨好地笑道:“霞儿受教了。”

    瞧着那一双红肿如桃的眼睛,柳轻心疼地蹙眉,略没好气地道:“还哭不哭了?”

    江染霞此时哪里还有脾气?乖巧万分地道:“公子教导我,让我知理明义,这原是好事,我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哭啊?”

    这般可心的俏语让人哪里还使得出半分脾气来?

    柳轻仍是皱着眉道:“瞧这眼睛,红得倒似一只兔子,罚你今天吃素,什么时候眼睛好了,什么时候再开荤。”

    他语气倒是把持得严厉,可惜唇角扬起的笑意早就出卖了心思,哪里还唬得住那个鬼丫头?

    江染霞笑嘻嘻地道:“是是是,我吃素,但也不能委屈公子陪我一起受罚,待会吃饭,公子先吃,把鸡鸭鱼肉全都吃光,给我留点菜汤拌饭就行。”

    柳轻对着她眼底毫无掩饰的狡黠之色,只得无奈一笑——这丫头笃定自己舍不得让她在边上干看着,就算自己真有此心,恐怕也禁不住她可怜巴巴的一个小眼神。

    江染霞见状,忙不失时机地转移话题道:“公子,咱们一会去哪里吃啊?”

    问到去向,柳轻收了笑容,抬眸望向不远处的嘉禾县,目光渐渐变冷,转过头来注视着她,一脸凝重地问道:“既然已经来到此处,霞儿想不想去嘉禾县走一趟?”

    这个“走一趟”自然不是游山玩水的“走一趟”,而是有怨报怨的“走一趟”。

    他劝这丫头放过她自己,并不代表要求她放过那些伤害过她的人,事实上,他的内心更不愿放过那个用心险恶的毒妇!

    柳轻相信江染霞能明白这“走一趟”的含义,只要她轻轻点一个头,无需脏了她的手,他愿意为她一开杀戒,哪怕回到岛上受任何惩罚,他都在所不惜!

    那丫头显然明了他的心意,举目看向嘉禾县,水眸中满是复杂纷乱的情绪:恐惧、憎恨、嫌恶、悲愤……久久不曾开言。

    柳轻并不着急,也不催她,安静地、耐心地凝视着她,等着她的决定。

    时间,一点一滴在沉默中流淌,江染霞忽然阖拢双眸,一只手无声地抚在另一只手腕的佛珠上。

    过了一晌。

    又过了一晌。

    如果你有一个恨之入骨的仇人,你也愿意渡他吗?

    终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故地重游不过徒增烦恼,”她启眸望向柳轻道:“还是不去了吧?”

    水眸明澈,眼波平和,不禁让柳轻意外地一怔:弑母之仇可说不共戴天,何况那妇人手段险诈,恶毒到令人发指,饶是他素来性情温和,尚不能忍,况且这丫头原是爱憎分明的爽辣性子,竟能将如此血海深仇释怀于心?

    看见柳轻眸中的疑惑,江染霞垂眸在手中的佛珠上,轻轻地道:“公子曾说过:最好永远不要有一个恨之入骨的人,如果有了,最好永远不再见他。”

    她仰起脸来浅浅一笑道:“我觉得公子说得对,佛说:渡人如渡己。我修为太浅,无力渡人,也无力渡己,所以不如不见的好,公子会不会觉得我懦弱逃避?”

    柳轻想起那天晚上在地藏菩萨前的一番对话,释然地无声一笑,摇头道:“霞儿才是真有佛心之人,我不过徒逞口舌、坐而论道罢了。”

    “才不是!”

    江染霞满是诚恳地道:“公子仁心慧思,方能救我于苦厄。”

    柳轻一转眸,恰是四目相对,各自为彼此眼中的光彩怦然俘获,竟忘了言辞,脉脉凝眸,心魂交融,虽无一语,却胜千言。

    缠望久久,江染霞小脸儿绯红,含羞垂首。

    柳轻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忙移开目光找回神思,掩饰着尴尬道:“绕过嘉禾县再往南就是南湖镇,南湖的元宝青菱此刻正是鲜嫩新出之时,这元宝青菱只南湖才有,甜脆清香,远胜别的菱角,咱们一起去尝尝可好?”

    江染霞含笑点头道:“好啊,这菱角是素的,我可以吃!”

    言罢,她咯咯笑着提鞭催马驱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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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亲爱利子谓之慈,子爱利亲谓之孝。

    汉贾谊《新书道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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