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荫道上,金刀闪耀,锦袍萧瑟。
霍诤孑然伫立路中,脸色阴冷,瞳仁火炽。
柳轻走上前望着他,容色诚恳地道:“霍少主,以往之事是我有悖医德,愧对信任,不敢奢求宽宥,但请霍少主节哀顺变,从今往后,霍少主但有所需柳轻定效犬马,绝不推辞。”
言罢,他恭恭敬敬一揖到地——从这个男人的眸底看到的那种锥心彻骨的伤痛,与当年父亲眼中的何其相似!他不知该如何补偿,这一番话已是用足了十二万分的诚意,哪怕对方要求自己做什么违心的事,他也会努力接受。
霍诤一言不发,金刀出鞘,劈头盖脸地破风而至。
江染霞正掀帘出车,惊呼道:“公子小心!”
柳轻虽是诚意致歉,但以霍诤的武功怎可能偷袭得逞?
白影一飘,他已是避开刀锋,却不还手,仍是心平气和地道:“霍少主息怒,柳轻自知有错,愿尽一切所能弥补过失。”
霍诤眸中喷火,手中金刀狂劈乱砍刀刀索命。
他厉声吼道:“补偿?!一尸两命你补得了吗?你知道眼睁睁看着妻儿死在面前是什么感觉吗?你要真有诚意,就把脖子伸过来,让我砍下人头去祭他们母子,那我就原谅你!”
柳轻闻言心头大震:原来霍诤妻子负伤之时还怀有身孕!
他愧疚更深,却无言以对,只有沉默地躲避着疯狂进攻的金刀。
亡妻丧子之后,霍诤肝肠寸断日日伤思,只得举酒浇愁放纵声色来麻痹自己,这次赴乐宁侯之会,一则是应酬捧场,二则也是想借机疏散心绪,谁知却冤家路窄偏偏撞见了柳轻,非但未能报复泄愤,反而令自己当众受辱!
荣王权势弥天,他不敢得罪,但旧怨新恨更加烧心燎肺,一腔仇怒全数加到了柳轻的头上。
他自知无论势力武功皆非柳轻之敌,父亲也数度弹压警告,不许他与锦曦岛结怨,如今又有荣王撑腰,日后更是动不得对方半分!
他悲愤屈辱,竟夜难眠,更生了凶心恶胆:今日前来,他已抱必死之心,就是故意挑衅激怒柳轻杀死自己——他已安排好后手,要以自己之死,血写谣言,毁掉柳轻一世声名。
仇恨之下邪魔附心,霍诤早已丧失理智,血灌瞳人地边挥刀猛攻边怒吼道:“三十万金都买不下你的人头!锦曦岛真是好手段!难怪你目空一切趾高气昂,世人都要在你脚下跪伏求饶!”
柳轻一怔,不禁问道:“是你发的赏杀令?!”
霍诤一阵狂攻未果,已有些力疲,停刀粗喘着厉笑道:“我若是拿得出三十万金,就算你灭我满门也绝不会撤!”
他突然发出一声阴狠的冷笑道:“不过你也别得意得太早,锦曦岛暗涉朝堂,从今往后恐怕永无宁日!难得善终!”
暗涉朝堂?!
柳轻心头一凛,但也知霍诤必不肯相告,只得努力宁定情绪沉声道:“霍少主,我知道所犯之错无可挽回,但你就算杀了我,娇妻爱子也无法复生,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柳轻有生之年愿凭差遣以赎罪孽!”
言罢,他再次深深一揖。
霍诤瞪着他,没有挥刀再袭,而是仰天发出一声阴冷讥诮的长笑,他满目怨毒地盯着柳轻,森然道:“有生之年愿凭差遣?好!那你现在就替我做一件事。”
柳轻抬眸迎上他阴狠的目光不由一凛。
果然,霍诤伸手指向马车边的江染霞,恶毒地笑道:“你去杀了她,这桩恩怨就从此一笔勾销。”
柳轻深吸一口气,平静地道:“我不会杀她的。”
“惺惺作态!”
霍诤从牙缝里狠狠地迸出四个字,猛地挥刀向着江染霞冲去,狞笑道:“你舍不得下手,我来帮你,你也试试我尝过的滋味!”
柳轻眸色一寒,抽箫在手飞身上前,只听叮地一声金玉交击,玉箫稳稳格住金刀,他挡在马车前语声镇定地道:“终究是你们和毒掌帮结怨在先,我见死不救虽有违道义,但已几番隐忍退让,我有心弥补过失,无意与金刀门结怨,可你若逼人太甚,我柳轻也非软弱可欺之辈。”
霍诤讥诮道:“好啊!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他狂吼一声再次挥刀向着江染霞扑去。
玉箫再转,铮然一响,霍诤被震得退了数步。
柳轻执箫遥指,声色微冷地道:“我的忍让是有限度的,希望你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霍诤恨声道:“今天要么我死,要么她死,有种你就杀了我!”
言罢,金刀一摆,他再度冲向江染霞。
白影疾闪,箫出如电,金吟玉啭声中,金刀斜飞而出当啷坠地,玉箫直抵霍诤咽喉。
他不慌不惧,反倒桀桀笑道:“来啊,来杀我啊!”说着,竟然直挺挺地向前进了一步!
柳轻本无杀他之意,不得不向后让了一步。
“来杀我啊!”
霍诤双眸充血笑若癫狂地道:“你现在杀了我,正好一了百了,你今日若留下我,我上天入地都不会放过你!”
他说一句向前逼近一步,柳轻就向后退一步。
眼看退到了马车旁,霍诤突然转身再度向江染霞扑去。
箫影陡炽,只听一声闷哼,霍诤已被点了穴道委顿在路边尘埃中。
“你心智已迷,先冷静冷静吧。”
柳轻言罢,翻手回箫,转身低声对江染霞道:“上车。”
“柳轻!”
霍诤在地上骤然歇斯底里地大叫道:“我诅咒你!诅咒你今生今世都得不到所爱之人!”
眼见柳轻的身形陡然一僵,他阴毒地接着笑道:“我诅咒你亲眼看着自己至爱之人横死眼前!”
龙吟骤响,呼吸间,盈虹剑已寒气森森迫在霍诤的喉前。
“公子!”
江染霞只觉眼前一花已知不好,赶忙急唤一声。
霍诤却笑得更为歹毒,他接着道:“你就眼睁睁看着她一点一点失去气息,一点一点变得冰冷,一点一点腐烂发臭。”
盈虹向前一递,霍诤的咽喉上便有一丝鲜血滑落。
“公子!”
江染霞已跟到柳轻身旁,小心地拽住他的衣袖柔声道:“他已经疯了,你别理他。”
霍诤满意地欣赏着柳轻脸上的表情,猝然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等他笑够了,停下声,柳轻才语声冰寒地道:“你今日所说我可以当没听到,若有下次,休怪我剑下无情。”
言罢,盈虹一闪,回鞘腰间,他转身掠上了车。
江染霞也忙跟着上来,只听霍诤仍自满口恶言:“你就看着她慢慢死去、慢慢变冷、慢慢腐臭、慢慢长出虫子……”
“赶车!快赶车!”
江染霞大声催着车夫道。
马车辘辘启动,霍诤的诅咒声越来越远,越来越杳,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柳轻脸色铁青僵身坐着,始终一言不发。
江染霞悄觑着他的神色,软言道:“公子别跟他计较,他一下子丧妻失子,难免性情扭曲,咱们就当他是个失心疯的病人。”
柳轻浑身肌肉紧绷,依旧僵坐不语。
“公子放心,不会有事的!”
江染霞柔柔一笑接着安抚道:“若是诅咒有用,朝廷何必征兵打仗?全都坐在家里诅咒一番便能攻城掠地了。”
柳轻还是阴沉缄默,毫无反应。
江染霞轻轻地推着他的胳膊软声低唤道:“公子,公子,公……”
柳轻倏然伸臂狠狠将她搂入怀中——他不在意霍诤如何诅咒自己,但明明是他的错,为什么如此恶毒的诅咒要落在这丫头的身上?
一点一点失去气息,一点一点变得冰冷,一点一点腐烂发臭……
这样狠毒的字句,让他心底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每一字都像一把锥,深深扎在他心上最软弱的位置!
出剑的那一刻,他不是愤怒,而是害怕,怕这些恶毒的东西会有哪怕一丝应验的可能。
柳轻用力抱紧怀中的人儿,将脸贴在青丝之畔,语声暗哑地道:“让我抱一会。”
江染霞没有说话,伸出手臂也抱住他,轻柔地抚着他的背。
熟稔的幽香、暖暖的体温、疼惜的安抚,渐渐将柳轻从深寒的恐慌中解救出来。
她的怀虽然单薄,却能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安稳和放松感,就像小时候父亲的怀抱,这种久违的踏实和舒缓令他紧绷的身体和精神松弛下来。
良久,柳轻的情绪慢慢恢复了平静,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失控之下的唐突之举江染霞竟没有丝毫挣扎,而是温柔地与自己相拥。
贪恋这般难得的亲近,他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没动,无赖无耻无厌地延长着她的温存。
小小的手儿软软地一下下抚过背脊,抚化了心头冰雪,抚开了唇畔笑靥。
那些纠结着的猜测他无暇去想,也懒得去想,这般的亲密厮磨已占据了他的全副心神。
丫头,我们一生一世如此,可好?
情丝柔长,奈何路短。
不知过去多久,马车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下车。”
叶千的语声在车外简短响起。
温柔抚了一路的小手儿一停,轻轻拍了拍柳轻的脊背,江染霞小声道:“公子,咱们到了。”
知道耍赖也赖不下去了,柳轻只得不甘不愿地松开手臂,放开他眷恋万分的温软,起身与江染霞挑帘下车。
车外是一片竹林,竹林边站着叶千——受伤的叶千。
他一向惜字如金,但这简短的两个字已足够柳轻听出他中气不足。
见柳轻下车,叶千转身领着他们向旁边一辆简朴的小马车走去:马车里倚着脸色苍白的展红颜。
“展姐姐!”
江染霞轻呼一声跑上前去,惊道:“怎么会这样?”
叶千站在一旁沉沉地道:“失手了。”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