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半晌,柳轻忽然抽出玉箫放到唇畔,箫声在夜色中悠悠而起。
寂夜长空,星辉映月。
箫音初起,温柔婉转,如深情软语倾诉衷肠。
缠绵一晌,转为欢快,如花间相嬉,似溪畔追逐。
欢声一偃,高音突起,若暴雨汹涛惊心动魄,如狂风肆虐,无情摧折。
渐悲渐凄,忧苦顿生,哀婉悱恻,抑郁幽沉。
但在感伤之中,一缕柔音如暖阳晴照驱散冰寒,若花开遍野春意悄浓。
双双蝶影,声声燕喃,甜风扑面,蜜意融心。
渐微渐杳渐若耳语,箫声虽住,情丝萦心。
隔了很久,江染霞才轻轻地道:“这曲子真美!我听说是公子的娘亲写的。”
柳轻垂眸望着手中玉箫,低声道:“是,这首曲子是母亲为父亲而写,叫做《恋卿襟》。”
江染霞幽幽地重复道:“恋卿襟……”
柳轻悄觑了一眼犹自痴望夜空的人儿,又垂眸道:“母亲先天弱疾,郎中们都说只怕难过二十之寿,可父亲还是执意要娶母亲为妻。柳家一脉单传,爷爷自然不赞同,但父亲说:今生今世他非母亲不娶。爷爷就没再拦着,可是,婚后一年多,母亲就有了身孕,师父说母亲质弱体虚,不可生产,但母亲却执意想要一个她和父亲的孩子……”
他语声一涩,深吸了口气,才稳住声音接着道:“母亲生产之后,元气大损,每况愈下,师父想尽办法,也没让她撑到我周岁……”
江染霞回过头来抓着柳轻的手臂小声唤道:“公子……”
柳轻勉强一扬唇,调匀气息接着道:“母亲过世之后,父亲日渐憔悴消沉,爷爷本有意让父亲续妻,可父亲说:他此生只有一妻,若再娶时,除非来世。爷爷没办法,也就全凭他去了。”
江染霞动容地道:“公子的父亲实在是世间少有的痴情男子!”
柳轻眸色认真地凝望江染霞道:“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对我说:他从不后悔娶了母亲,此生此世,能有一个人,教他生也无悔、死也无悔,就算情深缘浅,聚短离长,曾经相遇,曾经相守,曾经倾情以付,便一生无憾。”
江染霞怔怔地轻喃道:“就算情深缘浅,聚短离长,曾经相遇,曾经相守,曾经倾情以付,便一生无憾……”
柳轻深深凝睇水眸,终于鼓足勇气低声道:“我也一直想等一个能生死无悔的人。”
这个人我现在已经等到了,就是你:霞儿。
柳轻盘桓于心的告白之词尚未出口,江染霞却忽然扭头转开了目光,她望着夜幕繁星小声道:“公子,我有些乏了,我可以在公子肩上靠一会吗?”
这样的回避是委婉拒绝吗?
可是她又说要靠在他的肩上——一个女子靠在一个男子的肩上,这般亲昵,难道不该是表示接受吗?
柳轻的心头一团乱麻,只得柔声道:“好,你且歇歇。”
江染霞侧了侧身,果然轻轻地将额角抵在他肩臂上。
衣袖上透来她淡淡的温度,夜风里送来她熟稔的气息。
到底是接受了还是拒绝了?
翻来覆去苦思无果。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江染霞幽幽地问道:“公子会想念娘亲吗?”
“会。”
柳轻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可惜我根本就不记得娘亲的模样,我记事的时候娘亲就只是一块墓碑。”
江染霞低声道:“我有些想念娘亲了。”
柳轻默然片刻,将玉箫又送到唇边。
箫声温柔响起,正是江染霞母亲哄她睡觉的那首无名之曲。
夜深沉,星灿烂,箫曲一遍复一遍,仿佛心头萦绕的痴问,反反复复:
丫头,你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意?
若有情,缘何不给我开口的机会?
若无意,又因何与我这般温存相偎?
不知幽思纠结了几度,肩臂上的份量渐渐沉下来,柳轻停了箫声,望向倚在自己肩头已是入了梦乡的人儿,无声地叹了口气,收箫伸臂将那丫头轻轻抱入怀中,飘身下了屋顶,往她的房中走去。
软榻香帐,怀中的人儿被轻柔地放落榻上。
睡梦中的她云鬓如画,黛眉浅蹙,带着一缕薄愁。
柳轻痴痴地凝眸梦中娇容——这一天,她给了自己太多惊喜、太多震撼、太多感动。
他知道:自己彻彻底底被这个丫头征服了,她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这一生他已无法回头。
丫头,你说世上一事一物都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我们身边,或因缘而至,或应劫而来,那你到底是我的缘,还是我的劫?
若说是劫,为何你伴我出生入死共渡危难?
若说是缘,为何你又不肯回应我只字情愫?
不知是该爱,还是该怨。
不知是痛苦,还是甜蜜。
既是无措,也是无奈。
不敢追问,又不舍放弃。
柳轻倏然俯身,向着娇润的双唇轻柔吻落——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偷我一次,我也窃你一回,所以这不能算是越礼。
双唇印在魂牵梦萦的甜美芳泽,失陷的心愈溺愈深,不可救药……
狠心的坏丫头!
你若相拒,我也认命,大不了从此退回原地,悄悄守你一世。
可你偏这般似拒还迎!
让我心存希冀又不敢冒进,让我神慌情怯又不甘退却,让我有口难言耗尽神思。
情痴噬骨,情浓销魂,爱恨迷乱,无可自持。
他忽然不满足于这般的浅尝,想要侵入那寡情的樱瓣,探究里面到底藏了怎样的心思!
就在他心念甫动之际,黛眉蓦地一蹙,睡梦中的人儿骤然动了起来!
柳轻吓了一跳,慌乱地撤唇离身。
江染霞却只是在睡梦中调整了一下身子,砸吧了几下小嘴儿,仿佛尝到了什么美味一般,满意地舒眉续梦。
柳轻的心狂突乱撞,只觉双颊火烫,忙拽过丝被给她盖好,转身逃离那个乱他方寸、令他失控的坏丫头身边。
仓皇回房掩门,缭乱的心旌方才一定,他悄吁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呼吸,找回了理智,想起方才那般胆大妄为的悖礼之举,仿佛做了贼一般,既自责又窃喜,怔怔地站了半晌,方才想起要宽衣歇息。
深夜孤枕,辗转难眠。
唇上染了她的胭脂,口角噙香;怀里还存着她的温软,暖意销魂;呼吸中还萦绕着她的气息,迷情动心。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思之无果,倍添彷徨。
不知挣扎了多久,柳轻终于恍惚入梦……
春暖花开,阳光明媚,清脆的笑声在粉瓣柔香中荡漾。
他又看见了那曾与自己追逐嬉戏的女子:
她裙摆飞扬轻盈地在花间穿梭。
“我看到你了,你跑不掉的!”
柳轻使诈地喊道。
她哧哧笑着回眸一顾。
果然是她!
他就知道定是这个淘气的坏丫头!
“霞儿!”
他嗔唤一声飞掠上前笑着叫道:“别让我抓到你,我若抓到你……”
抓到她要怎样?
他来不及想。
因为,无论他如何加快身形,就是够不到那个近在咫尺的人儿半片衣角……
幽情苦长,欢梦苦短。
次日起身,江染霞倒是神采如常,柳轻自不免有些恹恹的。
“公子昨夜没睡好啊?”
罪魁祸首一边替他梳髻一边不识相地问道。
柳轻略没好气地道:“好心吹箫给你听,结果你早就睡着了,害我一个人吹了那么久!”
“啊?!”
江染霞这才知道根由,忙陪笑道:“我打小听这个睡觉,昨天又累了,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柳轻佯怒地轻哼一声,故意不搭茬。
江染霞梳好发髻,凑到他面前卖乖地笑道:“说明公子吹得好,跟我娘亲的曲子一样。”
这丫头今日虽未施粉黛,却认认真真地绾了个随云髻,青鬓堆鸦,平添了几分秀雅。
柳轻想起自己昨日说的要她每日都如此梳妆,虽未全然照办,也算是十分听话了,心头一甜,幽怨顿减,笑嗔道:“贫嘴!”
说笑间二人用罢早饭,马车已在院门外相候。
心知必是送他们与展红颜接头,江染霞不觉悄声道:“不知道展姐姐昨夜如何。”
柳轻心里也没底,唯有蹙眉不语。
马车扬蹄飞驰只跑了两刻光景,车夫陡然一声惊叱勒缰疾停。
驾马唏呖高嘶,柳轻伸手揽住江染霞阻止她跌出车厢,悄悄叹了口气——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柳轻,滚出来!”
外面传来一声暴喝,赫然是霍诤的嗓音。
柳轻扶着江染霞坐好,低声道:“乖乖坐着,我去去就来。”
“公子……”
江染霞不安地抓住他的袍袖。
“我知道该怎么做。”
柳轻柔声安慰着,抚了抚云鬓,将衣袖从小手儿中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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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先秦,《诗经·国风·周南·关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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