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交手,又是昏天黑地,二人各自使出浑身解数,依旧是平分秋色,直到日落西山,方才罢手。
回到马车旁,老秦已经点起一堆火,不知去哪里弄了一只烧鸡和一包猪头肉来。
曲晨顿时眉开眼笑,忙招呼秦旷在火堆边上坐下一起吃,他自己早就迫不及待地上手抓了块肉塞进嘴里,又拿过酒囊来咕嘟咕嘟灌了几口,美滋滋地叹了口气,才把酒囊递到秦旷面前道:“呶,尝尝看。”
“我……”
秦旷推开酒囊刚要说话,就被曲晨怪叫着打断道:“喂!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还不放班啊?放了班你就不是在执行公务啦!”
秦旷愣了一下,一时竟无言以对。
曲晨又将酒囊在他面前晃了晃道:“尝尝看,比宫里的御酒如何?”
秦旷终于抬手接过,道了声“多谢”,仰头喝了一口,甘醴入喉,他忍不住满是意外地赞道:“好酒!比御酒更为醇厚。”
曲晨笑道:“怎么样?我就说是好酒吧?”
秦旷又喝了一大口,眸子有些发亮地问道:“这酒是在哪里买的?”
曲晨自豪地道:“哪里也买不到,我爹自己酿的!”
秦旷微惊地道:“私造酒曲……”
“哎哟喂!”
曲晨有些抓狂地道:“我说青天大老爷,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把这些官腔官调挂在嘴边啊?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无非就自己关起门来乐乐,又不碍着谁,干嘛一天到晚吓得人藏头缩脚的?”
秦旷怔了怔,垂眸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是啊,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把这些官腔官调挂在嘴边了?自己曾经也是那般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怎么现在就变得如履薄冰藏头缩脚了呢?
心头苦涩,他忍不住举起酒囊来猛灌了几口,缓了口气,转眸问道:“尊姓大名?”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
曲晨一脸警觉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但凡我说了名字,你回去一查,能把我祖宗八代都刨来!”
他小声嘀咕道:“虽然我没有祖宗八代,但也得为我爹想想。”
秦旷不禁无奈一笑:他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这小子还想得挺多,一时无话可说,只得举酒再饮。
沉默地吃喝了一会,曲晨忽然无比艳羡地问道:“你是怎么悟通无剑之境的?”
秦旷眸光幽邃地望向火堆外的黑暗,隔了片刻,才道:“有一次身边没带兵器,生死关头,情急之下,忽然就通了。”
曲晨满是失落地长长叹了口气,喃喃地道:“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通。”
秦旷略带好奇地侧目瞧了瞧他道:“你手里拿的那个是什么?”
曲晨将玄铁剑柄抽出来递给他道:“你没用过剑柄吗?”
秦旷接在手里翻来覆去边看边道:“没有,之前一直用竹剑,剑气成形之后就不用兵器了。”说着,又把剑柄还给他。
曲晨接过来,异常苦恼地道:“我明明剑气已经成形,可是手里不拿样东西就凝不起来,师父说我本已该至无剑之境,若能学会‘隐忍不发,敛有成无’就能丢掉这剑柄了。”
“隐忍不发,敛有成无……”
秦旷想了想,点头道:“你是散漫随性了些,若能对自己多些约束,说不定就成了。”
他抬了抬酒囊,以示敬酒,自己先喝了一口,递给曲晨,道:“你如果能丢了这剑柄,我可就完全不是对手了。”
曲晨接过酒囊喝了口酒,叹道:“那也得先有这个‘如果’才行啊。”
秦旷吃了块肉,又想了想,道:“不过,我倒觉得若真有这个‘如果’,你虽然能扔掉剑柄,说不定反会在招法变化上受到很大的损失。”
曲晨扬眉道:“愿闻其详!”
于是,两个人边吃边喝边探讨武学心得和困惑,不知不觉间便已酒空肉尽。
月上中天,他们又并肩靠在树上各自望着明月、各自想着心事、各自入了梦乡……
若有不知情的人路过,看见这二人如此骈足比肩地倚树而眠,恐怕还以为他们是朋友兄弟呢!
次一日,又是从早晨到黄昏一整天的鏖战,两个人几乎把从小到大所会的武学精要都掏出来对阵了一番,仍是谁也胜不过谁。
能比试的东西越来越少,可说的话却是越来越多。
每每罢手歇息,他们便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论武评人,大多是所见略同又各有千秋,彼此间的欣赏佩服更多了几分。
老秦也似乐见其成般的默默替二人备妥三餐的饮食酒菜。
第三日,秦旷和曲晨似乎都忘了大打出手的原因,斗上几个来回便要停下来讨论一番进退变幻中的意见,二人对战已经无可救药地演变成了二人对练。
喝酒吃饭,歇息聊天,两个人好似多年的老友般勾肩搭背谈笑风生,马车上带着的九酝春露已经被喝了个底朝天,只能将就着喝老秦买来的酒。
第四天早上,曲晨低头看着掌心的小棕靴,终于轻轻叹了口气,满是不舍地道:“我真的不能再耗下去了,我得走了。”
秦旷也垂眸望着那旧棕叶编的小玩意,低声道:“赶去见心上人吗?”
曲晨常在空余的时间把玩这双棕叶编的小靴子,那样的眼神他能懂。
虽然有点难为情,但曲晨还是坦然承认道:“是啊,我要早点去接她,不然我不放心。”
秦旷探手隔着衣襟悄悄地抚着怀中的玛瑙耳坠,沉默了一晌,他忽然抬眸认真地凝视曲晨道:“你走我不拦你,告诉我,你入宫到底做了什么?”
曲晨的双眸毫无躲闪地回望着他,满含歉意地道:“对不起,我不能说。”
对视半晌,秦旷沉声道:“你有家人需要顾念,我也有父母兄弟一大家子。”
“我明白,”曲晨神色凝重地道:“我不知道我做的事会有怎样的后果,但是我答应你,如果有朝一日事发牵涉到你,我一定亲自赴京受缚领罪,绝不会累及你和你的家人。”
秦旷注视他良久,缓缓地道:“若有如果,我怎样找到你?”
曲晨笑了笑,抬起手来拱了拱道:“锦曦岛,曲晨。”
秦旷的脸上丝毫没有意外的表情,而是释然地点了点头道:“你果然是无星公子。”
曲晨不以为然挑眉道:“别告诉我你早就猜到了哦!”
秦旷叹了口气道:“那晚我的确毫无头绪,但是看见你真面目的时候,我就在想:江湖上能有如此强的剑气和武功,又这么年轻的人,除了锦曦岛无星公子是否还会有第二个?”
他拱手笑了笑道:“幸会。”
曲晨也含笑拱了拱手道了声“幸会”,忍不住面露得色——被对手夸赞远比被朋友夸赞要受用得多,何况还是如此强劲的一个对手!
秦旷望着他的眼神却有些复杂,辞色郑重地道:“锦曦岛一向超然尘外,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搅和到宫中来,但是,听我一句劝:如今朝里宫中局势微妙,稍有不慎便是国祚崩塌,覆巢之下绝无完卵,你一个平头百姓,千万不要卷到这些朝政风云之中,这世上很多事不是武功高强就能掌控的,你守住自己的心上人,自由自在的快意江湖便好,京城这种地方,以后不要再来了。”
命运,所有人的命运!
曲晨面对着秦旷眸中深浓的忧虑,忽然想起那只保养得很好的修长白皙的手中握着的赤金筒,那种从骨子里冒出的寒意再度袭来,竟然让他生出深深的恐惧!
有一瞬间,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告诉秦旷那个赤金筒的秘密,但是,他终于只是狠狠抿了抿唇,有些艰难地道:“事情我已经做了,但我有逼不得已的原因……”
秦旷竟在这个豁达不羁的小子眼中捕捉到一丝畏惧,他心中的不安更剧,但对方既然不肯说,他也无法勉强,只能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但愿这不是一件错事。”
曲晨忽然抓住他的手臂眸色诚恳地道:“要不然你也别做官了,带着全家搬到锦曦岛来,我们那房子多的是,虽然不比宫里金碧辉煌,但逍遥自在无拘无束,闲了,咱俩过过招,或者去江湖里闹上一场,岂不比你天天坐在房顶上守夜有趣?”
有这么一刹那,他眸中的热切点燃了秦旷心底的希冀,但是,这微弱的奢望迅速就熄灭了。
垂眸黯然一笑,秦旷涩声道:“我没那么好的命。”
他所描述的这种轻松惬意的生活,大概只能永远存在于自己的梦境。
秦旷努力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底涌起的苦涩,抬眸勉强一笑道:“我该走了。”
这几天竟然真的成了他的假期,让他在压抑到几乎窒息的生活里偷到一些欢快鲜活的呼吸,但,再长的假期也会结束,他终究还是要回到那个华贵精美的牢狱中,回到那些晦暗丑陋的阴谋里。
这条路,是他的宿命。
秦旷最后抬眸看了一眼这个他深深羡慕着的小子,再次拱了拱手道:“告辞。”
小子,我已经决定好了,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不会把你卷进来的,你就只管随心所欲地驰骋江湖吧,这权力的屠宰场上不需要再多你一个陪葬。
曲晨有些失望地拱了拱手,道:“不送。”
秦旷转身走了两步,又驻足回过来看了一眼曲晨手中的小棕靴,犹豫了一下,他终于还是低声道:“这个信物意头不好,还是趁早扔了吧,让她重新给你做个别的。”
曲晨垂眸瞧了一眼手中的小棕靴,不解地道:“怎么不好了?”
秦旷的眸光一黯,语声微涩地道:“我听老人说,鞋有行走之意,又与‘邪’字同音,不利姻缘,情侣之间若以之相赠,便难免分离的结局,所以……”
他勉强一笑道:“我只是好意提醒,信不信由你。”
语声未尽,人已转身,他道了句“走了!”便提步而去。
“喂!”
曲晨对着那萧瑟的背影忽然大声道:“要是我成亲,你来不来喝喜酒啊?”
秦旷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高声道:“你请我,我必来,喜帖你知道该往哪里送。”
曲晨笑道:“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秦旷继续提步向着京师而去。
曲晨跳上马车,老秦扬鞭高喝。
一人,一车,背道而行,分头向着自己的命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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