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柳轻诊完院内余人,江染霞端上水盆侍候他擦脸浣手,笑吟吟地道:“已经安排好了,把场院的草棚收拾出来,摆上桌凳,公子且歇歇,一会吃了午饭咱们就去坐诊。”
柳轻点首笑道:“如此甚妥,便是内院还有人需要诊脉,也可去场院。”
“我也是这么说,”江染霞笑道:“公子养养神,下午人可多,我听说消息散出去外面都在赶着排队了呢!”
柳轻接过她递上的茶碗,喝了一口,忽然道:“你一会问问小钩子,他们的人服了药可有起色?若病情有变要及时告诉我。”
江染霞笑道:“一早就跟我说了:昨日服了两剂,晚上就没咳得那么厉害了,早起精神也好得多。公子一直忙到现在,我都没机会插嘴。”
柳轻闻言方自安心,稍歇一时,匆匆吃罢午饭,便跟着小钩子走出养济院来到场院中。
侧旁的草棚果然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上铺了新土,撒了净水,已有一行人在棚前站着排队。
柳轻看了一眼,蹙眉道:“这如何使得?!”
小钩子一愣,忙道:“有何不妥公子尽管说,我们即刻就改。”
柳轻指着放在草棚正中的桌凳道:“这么大的棚子,诊病的桌子放在中心,来候诊的人只有几个能站在荫凉处,其余都在外面日头下晒着,如此暑热天气,没病也要晒出几分病来,况且他们原就有病,这不是救人,倒成害人了!”
小钩子没想到这层关节,讪笑着辩道:“我们都是按着往常舍粥施米的样子摆的……”
柳轻肃容道:“治病救人乃是医者本分,我并非行恩施惠,不必摆这样的架子。”
小钩子虽被噎得难堪,但眸中却油然生出敬佩,讷讷地道:“那我叫他们往边上挪挪……”
柳轻点首道:“尽着棚子角落摆便是,让所有候诊的人在棚下曲折排队,再请两位丐帮的兄弟帮忙看着些,若有耍滑插队的,就替我请出去,我不给这样的人看诊。”
小钩子犹豫道:“边角上……一会日头西晒会很热的。”
柳轻淡淡地道:“我又没病,不怕晒,权作日灸罢了。”
众人只得依言把桌凳挪到草棚一角,又将候诊之人引到草棚下盘叠排好,确保每个人都站在棚下荫凉处,又大声宣告排队的秩序,众人皆是交口称道。
不过坐诊了一个多时辰,日头往西挪去,果然直晒在柳轻的背上,不一会,他已额角汗密、后襟洇湿,却仍是心无旁骛地全神于病患,切脉问诊悉心如初,只在两个病患交错的间歇,才从江染霞手中接过茶碗来喝上一口。
江染霞看得心疼,却无计可施,只得悄悄站到他背后,用自己的身子努力遮去些日光。
小钩子见她一张小脸儿热得通红,犹自拿着几张废纸替柳轻扇着风,心下不忍,扭头往养济院后厨担了两担柴来,竖在他们身后的棚外,方才勉强挡住了阳光,又摇着顺手拿来的生火扇子在一旁给江染霞扇风。
江染霞忽觉有风扑身,回眸一看,笑道:“哎,这个好!”说着,一把夺过来,照着柳轻左左右右地扇着。
小钩子忍不住小声道:“你也给自己扇两下,别热坏了。”
江染霞头也不回地道:“我不热!”全然没发现又有一滴汗水顺着下颌汇聚,倏然跌在自己衣襟上。
黄昏之时,丐帮的人驱散了候诊余人,让他们明日再来。
柳轻起身揖礼致歉,待人散尽,又向丐帮众人揖谢,方往养济院回转。
走在路上他才发现自己从里到外的衣服皆已被汗水濡湿了,笑道:“难怪我觉得有些不自在,衣服都贴在身上了。”
江染霞跟在他身侧小声道:“一会回去我给公子打些水来擦擦身子。”
柳轻瞧着她红桃透火般的小脸蛋心疼地道:“明日别在那里站着了,找个树荫避一避,免得受了暑热。”
江染霞低声道:“公子如此辛劳,尚且不惧暑热,我哪里就那么娇气了?”
正说着话,只见养济院领头的那个杂役迎面走来,含笑拱手道:“二位近日辛苦,我们备了些热水给二位沐浴更衣,还请勿嫌简慢。”
江染霞欢喜道:“这个好!”
柳轻忙躬身道谢。
那领头杂役笑道:“微末小事,不过聊表寸心,换下的衣物尽管放在浴室中,我们自有专人浆洗熨烫,明日傍晚送还公子房中。”
柳轻忙道:“何敢烦劳至此?”
那领头杂役一脸诚恳地道:“公子所为实教我等感佩!若不肯受便是见弃了。”
柳轻连道“不敢”,又相揖客气了一番,与江染霞回屋拿了替换衣物到养济院的浴室去各自沐浴。
浴罢回房,便有杂役送来晚饭,等小钩子赶过来时,二人已吃罢晚饭,连残羹碗筷都已被收走了。
柳轻又问起那老乞丐的病情,小钩子回说,今日便中仍是带血,小解颜色没有那么红了,傍晚服药的时候已不怎么见咳,人也起了精神。
柳轻含笑点首,小钩子又寒暄了两句便退了出去,
江染霞打发他走了,掩好门,回身柔声道:“公子累不累?我给公子捶捶肩吧。”
晚饭的时候柳轻就觉得这丫头格外安静,以为是着了暑气,还想着过会要给她诊一脉,此刻听她这般说,原待说“不必”,但抬眸目触她温柔的眼波,又不舍错过这有些不同寻常的体贴,不由自主地道了声“好”。
江染霞走到他身后,轻扬粉拳,柔柔地替他捶着肩背。
这丫头,断不会无事献殷勤,难道又在动什么鬼心思?
柳轻念及于此,便沉默不语,存心等她发话。
小拳头在肩背上盈盈跃动,带来惬意的疏松感,一天的劳累便在这酥酥麻麻的舒适中消融成甜蜜满足。
等了一晌,江染霞却什么也没说,柳轻心疼她里里外外跟着忙了一日,终于忍不住柔声道:“好了,我舒服多了,霞儿也累了,早些睡吧。”
“嗯。”
江染霞停手轻应了一声,直到各自上床熄灯她也没说什么。
柳轻暗自不解,但这一日耗神费力,此刻整个人松弛疏散下来,什么都来不及想便入了梦乡。
所以,他并没有发现暗暗的夜色中一双水眸静静地凝视着他的侧影,良久良久。
次一日,柳轻和江染霞走到场院中,见自己所坐的桌凳后方已沿着棚顶挂下一排厚实的麻袋,即使红日偏西也再晒不进来了。
他转头向小钩子一笑,道:“多谢。”
江染霞也拍着小钩子的肩点头笑赞道:“还是挺有眼力劲的嘛!”
小钩子略有些腼腆地笑道:“好说,好说。”
这一日,前来场院候诊的人不减反增!
原来,本县的一些穷苦人家、久病不愈的患者听到消息也赶来求医。
柳轻仍是一丝不苟地诊病开方。
眼看着阳光渐炽,暑气渐盛,江染霞又开始替他打着扇。
养济院里领头的杂役忽然带着人挑出来两个大桶,桶里是熬好的凉茶,舀出来用粗碗盛了分发给值守的丐帮兄弟和候诊众人,他自己亲自端了一碗,送到柳轻桌上,笑道:“公子也喝一口解解暑气。”
柳轻忙道:“你们这官中的东西皆是有账的,怎可擅动?”
那领头的杂役笑道:“小人自然不敢擅动,是知县大人闻得公子义举,特令我等尽心协力。”
“知县大人是个好官呐!”
旁边一个候诊的老头子叹道:“自从他来了,咱们这里不知比周围的几个县强了多少,临县的都拼命要把闺女往这里嫁。”
周围一干候诊之人也皆是纷纷应声赞誉。
柳轻起身施了一礼道:“多谢知县大人体恤。”
那领头的杂役又客气了两句,说了些感激的话,方才退开,柳轻仍坐下继续专心看诊。
到了中午,养济院的杂役们又担出粥来分发给候诊的百姓,原想请柳轻进院去用饭歇息,但他见候诊之人太多,便不肯离开,只说与众人同吃些粥便罢,那几个杂役岂肯?仍是按例端了他们的饭食出来,柳轻遂与江染霞在座位上匆匆吃了。
暑气逼人,他也吃不多,饭罢,便继续接诊。
下午时分,暑热蒸腾,虽有草棚,奈何棚下人众,汗味暑气熏得人昏昏沉沉站不住脚,候诊诸人不由忿忿席地坐下。
柳轻接过江染霞递来的凉手巾擦了把脸,醒醒神,正要叫下一个患者上前,猛听衣袂之声凌厉,他蓦地一惊,只见一个灰影骤然掠入棚中,直取一个坐在地上候诊的人。
那候诊之人反应也算是快,翻身跃起挥掌迎击那灰影,两人手法极快,转瞬之间已过了十余招,但听一声闷哼,那候诊之人已被击出棚外,倒地吐出一口鲜血。
灰影一飘,落在草棚外,竟是柳轻前日去诊脉的老乞丐!
老乞丐叉着腰活动了一下筋骨,冷哼一声道:“这人是我韩四五的救命恩人,谁想打他的主意,便是与我老叫花为仇!”
那假患者倒也硬气,吐了一口血,仍是强撑着起身,拱手道:“原来是韩长老在此,在下先时不知情,还请恕罪。”
江染霞吐了吐舌头,悄声道:“还真是丐帮的大人物啊?!”
丐帮执法长老韩四五,虽在长老之位,却有副帮主之实:丐帮新任帮主便出师于他,虽然后来被先帮主选为继任,又拜了先帮主为师,但仍待韩四五以师徒之礼,先帮主辞世之后,韩四五在丐帮的地位已无人能及。
韩四五冷笑道:“你也不必装模作样假客气,我虽卸了长老之位,但生是丐帮的人,死是丐帮的死人,谁敢在我们丐帮的地面上撒野……”
他眸中精光一现,竹杖重重顿地道:“我老叫花第一个不答应!”
这一句,他注内力于声,直震得听者耳中嗡嗡作响。
小钩子等众丐也都纷纷跳起身应和道:“谁敢在我们丐帮的地面上撒野!”
怒喝声中,只见棚中另两个候诊者突然蹿身而起,飞一般地逃开去了——丐帮是武林第一大帮,帮众遍布天下,势力之大,眼线之广,根基之深,实非可挑衅的对手。
受伤的假患者躬身一礼,道了声“不敢”,全身戒备地缓缓后退,直退出场院,方才转身逃离。
韩四五又向着候诊的众人厉眸扫了一眼,方才缓步进了草棚。
柳轻已站起身来,向着他无声深揖。
韩四五偏身让开,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你忙你的,老叫花我是来蹭荫凉的。”
言罢,他靠着棚柱在地上一坐,抱着竹杖假寐。
柳轻心知他有意相护,也不多赘言,接着坐下身来凝神诊病。
江染霞跑去端了碗凉茶,笑吟吟地捧到韩四五面前道:“老爹身子可好些?我听着倒不怎么咳了。”
韩四五也不客套,大喇喇地接过茶碗来饮了两口,把剩的半碗茶搁在地上,冲着她嘿嘿一笑道:“小丫头,你天天站在这大金人儿背后,就没有手痒想给他脖子上来一刀?”
江染霞心知赏杀令的消息丐帮必然知情,柳轻的医术、容貌也足以暴露身份,因此倒不推搪,笑嘻嘻地道:“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什么金的银的?怪累赘的。”
韩四五欣赏地点头笑道:“嘿嘿!我们要饭的也是今日要来今日饱,明日饿了明日要,连隔夜食都不留一口,你这丫头倒是有几分叫花子心思,嫁给我们丐帮的小子做媳妇甚为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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