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乞丐没有再说什么,倒是痛痛快快伸出了手。
柳轻把过双脉,看了舌苔,问道:“听闻前辈便血已有三十余年?”
老乞丐点头,小钩子在一旁插嘴道:“如今还有腰疼。”
“老了!”
老乞丐自嘲地道
柳轻却问道:“哪个位置的腰疼?”
老乞丐抬手拍了拍,柳轻俯身过去,也不嫌他脏,便在他腰间轻按着询问,直到找准了疼痛部位方才点头收手,又问道:“小解如何?”
老乞丐未曾开言,一边伺候他的那个小乞丐抢着道:“每次都尿不多,颜色还很深。”
柳轻追问道:“发红还是发黄?”
那小乞丐想也不想地道:“发红。”
柳轻沉吟片刻,道:“吃过的药,药方可还在?”
小钩子忙跑到另一边的窄榻边,从褥子底下抽出三张方子来,递上前道:“以前的都没了,这几张是我来了之后留下的,我看着倒都差不多。”
那老乞丐笑道:“我喝着也觉得都一样。”
柳轻接过方子细细看了一遍,眉头渐渐蹙紧。
那老乞丐瞅着他的神色哈哈一笑道:“我倒希望你医不好我。”
江染霞不解地道:“这是为什么?”
那老乞丐笑道:“他刚才行了那么大一个礼,若是真把我医好了,我老叫花不是要还给他么?我们叫花子到手的东西是从不还的!”
话音未落,他又是一阵猛咳。
江染霞忍俊不禁扑哧一笑。
柳轻却不与他们说笑,转头问伺候的那个小乞丐道:“可有病人的便溺?”
那小乞丐咋舌道:“昨天的已经倒了,今天还没拉。”
柳轻点了点头,将手中的药方收叠好交还给小钩子,道:“以我之见是用药有误,但我要见过患者便溺才能定论,所有的药都暂时停一下,待我确诊再做调整。”
那老乞丐斜乜着他笑道:“那要是我今天拉不出来呢?”
柳轻平静一笑,道:“还有明天,晚辈恭候便是。”
言罢,他起身告辞。
两个小乞丐跟在后面送出来,小钩子更是直送到他们房门口,忽然拉住柳轻的衣袖眸色认真地道:“公子,你给我透个底,这病还有救没救?”
柳轻将衣袖从他手里抽回来,淡淡地道:“你要先把我想看的拿过来,我才能说得出。”
小钩子咬了咬牙,顿足跑开了。
江染霞瞧着他的背影挑眉道:“这小子怎么变得古古怪怪的?”
柳轻不理她的嘀咕,推门进了房。
那丫头跟进来道:“我看公子不是那么没把握吧?”
对她,柳轻自然毫无隐瞒,略带自负地一笑道:“若我所断不错,数日之内此症可愈。”
江染霞惊喜道:“公子,你这么厉害呀?他可是三十多年的老病啊!”
她蓦地一顿,奇道:“那这是好消息啊!公子刚才为什么不告诉小钩子?”
柳轻正色道:“三十多年的老病,我不求证完全就跟别人说,万一我看了便溺又改口,岂不叫人家笑话?”
江染霞点头道:“也是!”接着又蹙眉道:“小钩子现在说话也奇奇怪怪的,刚才还说什么想不想、要不要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就知道这丫头要在此话上生疑!
柳轻当然不可能说:是两个男人在为你争风吃醋。
他笑笑道:“这个老乞丐病势虽重,却仍掩盖不住他深厚的内力,虽然没有挂袋子,但我料想他在丐帮中地位不低,要知道,丐帮从来是靠立功晋级的,小钩子见面就跟你说他想明年升二袋弟子,如果他举荐的人真的能医好帮中的重要人物,你猜他想什么?要什么?”
江染霞撇嘴道:“这小子什么时候也学会口不由心了?想就想,要就要,男子汉大丈夫有心上进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干嘛吞吞吐吐的?!”
柳轻失笑道:“什么小子小子的,你才比他大多少?就这么老气横秋?”
江染霞傲然道:“就算他比我大,这辈子也得叫我姐!”
柳轻一怔,道:“他比你大?”
“这谁知道呢?”
江染霞耸耸肩道:“他是孤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
“那怎么甘心叫你姐?”
柳轻不禁有些好奇——那小子看着就不是轻易服软的人。
江染霞面有得色地道:“本来说好打一架,他赢了我喊他哥,我赢了他喊我姐。”
柳轻意外地道:“霞儿打赢了?”
江染霞一脸受辱地道:“那是当然!”
她生怕柳轻不信似的接着道:“你别看他现在比我高那么多,当年也就到我这。”
说着,她拿手比划了一下比自己矮半头的位置。
柳轻宠爱地一笑,道:“那他就服气了?”
“哪那么容易的?!”
江染霞不屑地道:“这小子可贼了!当场被我打得叫姐姐,事后又不认账,说我耍诈赢的,不讲武德。”
柳轻低笑出声道:“那怎么办?”
江染霞坏笑道:“接着打呀!反正那年他被我揍了有六七次,后来终于服帖了,见面就叫姐姐。”
柳轻瞧着她含笑不语——这个弱弱小小的丫头幼时竟是这般彪悍,难怪她敢挑战比自己强数十倍的高手,难怪她几度面临死亡威胁都是如此勇往直前,也难怪她没有寻常女子的娇柔脆弱。
江染霞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道:“唉,谁知道几个月不见,他一下子竟然长得这么高,敲个栗子都不顺手了!”
柳轻斟酌了一下,方才柔声道:“傻丫头,你们都长大了,很多东西都会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只要记得你们曾经一起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就行。”
二人说说笑笑,不觉已到了晌午时分,小钩子殷勤地送来午饭,却没有再坐着陪他们吃,只说稍后来收。
饭罢一晌,小钩子果然跑来收碗,正站着寒暄几句,就听脚步声响,负责伺候老乞丐的小乞丐拎着个便桶飞也似地跑过来,进门嚷道:“拉了,拉了!”
一股浓烈的味道瞬间占据呼吸,江染霞一捂嘴险些没把胃里的午饭吐出来。
小钩子眉毛一立,吼道:“你怎么连盖子都不盖?!快拎出去!”
那小乞丐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忙拎起便桶退出去。
柳轻站起身,怜惜地抚了抚江染霞的脊背,柔声道:“你在屋里歇歇,我出去看一下。”言罢,提步出了门。
“公子……”
江染霞顾不得难受,忙也跟了出去。
柳轻从怀里抽出一方帕子,掩住口鼻,走到便桶边蹲下身,就着日光仔细看了一会,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对那小乞丐道:“我明白了,拿去倒掉吧。”
那小乞丐应了一声,捏着鼻子拎着便桶跑开了。
柳轻转身回屋,江染霞已打好一盆清水端上前道:“公子先洗把脸,歇一歇再说。”
柳轻暖心一笑,遂在盆中擦了把脸,洗了洗手。
小钩子识趣地侍立一旁,待他收拾妥当,忙接过江染霞手中的水盆陪笑道:“我去倒,你歇着。”
江染霞也不和他客套,由他端了去,自到桌前摆开笔纸给柳轻研墨。
小钩子泼了盆中水再回进屋中时,砚墨已成。
柳轻提起笔来,边洋洋洒洒地写方子,边道:“三张方子,全是温补之方,如他所说这些年来若所服之药皆是相近,那此疾便是为温补所误。”
小钩子咋舌道:“难道所有郎中都诊错了!?”
柳轻手中挥毫不停,道:“形瘦便血,嗽痰气逆,又兼腰疼,症状上看确宜温补之法,但我刚看了,他所便之血实为痔血,是以倒应肃肺祛痰,清肝凉血为宜。”
说着话,他已写得方子,拿在手中笑道:“用我这一方,三日可缓,七日可愈,不过,他病程太久,要恢复元气还须时日。”
小钩子喜出望外地上前,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方子,纳头便要跪叩,玉箫一横,早架住他的身子,柳轻淡淡地道:“等药见效了再拜不迟。”
小钩子絮絮地还要说些感恩之辞,江染霞推着他道:“快去煎药是正经,早吃早好!”
他这才欢欢喜喜地窜出门去。
江染霞回过来笑望着柳轻道:“看来今日走不了,公子昨夜也没睡好,不如索性歇个午觉。”
柳轻笑笑道:“恐怕歇不得了。”
话音刚落,房门已被敲响,正是昨夜领头的杂役,原来院里一个老妇的鸡爪风又犯了,两年来本县郎中都看遍了,仍是屡医屡犯,故而特地请柳轻前去诊治。
不独如此,院里很多老弱皆有陈年旧疾,听闻柳轻医术通神,也都纷纷来求。
一下午间,柳轻出了这屋去那屋,诊过一脉又一脉,人虽疲累,却是毫无怨言,极有耐心。
直至傍晚,连那领头的杂役都看不下去了,带着两个杂役出面劝阻,直说明日再诊,方才拦下了余人。
医者诊脉原是极耗心力之事,所以常有郎中每日只诊十脉、二十脉,一则是为确保每一脉的诊治质量,二则也为保养自身之故。
柳轻前日两场激战,昨夜只睡得半宿,这一下午却诊了十余脉之多,他每诊一脉必先调息凝神定心敛气方才出手,询问病情又耐心细致,斟酌用药又审慎严谨,故而更是倍耗精气,饶是他内功深厚也已有些力倦神疲,江染霞跟着忙里忙外,也是不支,小钩子送了晚饭来,二人匆匆吃罢,便早早洗漱安歇了。
次一日,不仅内院诸人前来候诊,连外院的那些灾民也托了关系求门口的乔大爷进来请。
只因官家定了规矩:外院的人一概不得放入内院来,柳轻虽有心替他们医治,但外面连摆张桌子的余地都没有,如何坐得人去?
江染霞过来悄声凑在他耳畔道:“公子若在此大行义诊恐怕会引敌来犯。”
柳轻侧首笑睇她道:“霞儿怕吗?”
江染霞抿了抿唇道:“我担心公子安危。”
柳轻柔声道:“霞儿还记得《观音菩萨发愿偈》吗?”
江染霞微微一怔,随即眼波流转笑靥明媚,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她转身拽着小钩子去旁边嘀嘀咕咕了一阵,那小子点了点头,撒腿往外跑。
柳轻相信这鬼丫头自会安排妥当,遂安心诊治余下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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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本章病例改编自高格非先生分享的医书,由于是拍照分享,所以无法得知源自哪本书,未能注明出处,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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