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染霞原想跟韩四五套套近乎,若能借着医病之恩从此得丐帮庇护,那柳轻便可脱离险境性命无忧,未料他竟说出这番话来!不禁臊得小脸儿一红,愠道:“我尊您是武林前辈,谁知竟说出这种为老不尊的话来!”言罢,转身便走。

    只听韩四五低声半哼半唱地道:“金人儿,玉人儿,哪有活人儿可心儿?”

    江染霞直羞得红云满颊,快步跑回柳轻身后,气哼哼地接着给他打扇,时不时还恨恨地瞪韩四五一眼。

    韩四五恍若未见,嘴里不知道在哼着什么小曲儿,双眸半开半闭地颇为陶醉。

    直至黄昏,柳轻仍起身向未及诊治的患者揖礼致歉,待众人散尽,又向丐帮兄弟团团揖谢,这才来到韩四五身前,恭敬一礼道:“晚辈眼拙,不知是韩老前辈,失礼之处还请勿责。”

    韩四五突然跳起身来,端端正正对着他一揖到地。

    惊得柳轻赶忙伸手要去扶,却觉他挟着内力,又不敢相抗,只得偏身不受,急道:“前辈如此便是折杀晚辈了!”

    韩四五揖罢,直起身道:“我可不是还你那一揖,老叫花我收进去的东西从不还,也不是谢你给我医病,你给我医病,我替你打发杂碎,咱们两不相欠。”

    柳轻点头笑道:“原是如此才好。”

    韩四五脸色严肃地道:“我这一揖,是为我先时曾说过的狗屁胡话道歉。”

    柳轻怔了怔,道:“我与前辈素未谋面,何来道歉之说?”

    韩四五略有些尴尬地嘿嘿一笑,道:“我老叫花没别的毛病,就是素来看不上你们这种年轻俊俏的小白脸,虽然没见过你,但我老叫花却误听了江湖那些嚼舌根的闲话,对你有些……胡说八道的评价。”

    柳轻心下明了,微微一笑道:“不知者不罪,前辈也说是误听闲言,何必放在心上?”

    韩四五摆手道:“我老叫花自认这辈子行得正坐得直,从不喜欢在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凡是我在人后说的话,到了正主面前同样敢一字不差地说上一遍,可是这几日见你这后生所为,老叫花自问没脸将从前的话当面重复,所以行这一礼,请你原谅我这老糊涂说的那些放屁的话。”

    柳轻动容道:“前辈言重了,晚辈岂敢有怪责之心。”

    韩四五呵呵笑道:“责不责怪在你,道不道歉在我,老叫花这辈子,错就是错了,绝不遮遮掩掩,若是有错不认,吃饭睡觉都会不踏实,我可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

    正说着话,小钩子等一干小乞丐早收拾了桌凳,抬到草棚中央,摆上几个油纸包,搬过一个酒坛,向着这边叫道:“老爹,酒菜摆好了。”

    韩四五爽朗一笑道:“难得遇到柳家后人,今日老叫花做东,请请你这年轻后生。”

    说是请客,他自己倒先一脸馋相地带头走到桌前,打开一个纸包,见是烧鸡,不由笑道:“嗬!真香!”说着,伸手便去撕鸡腿。

    柳轻忙上前道:“前辈!”

    韩四五一愣,停下动作看向他。

    柳轻容色恳挚地道:“鸡肉乃甘温之物,前辈身体尚未痊愈之前暂且不宜食用。”

    韩四五咽了咽口水,有些悻悻地收回手,转眸笑道:“来来来,喝酒!”说着,伸手去拎酒坛子。

    “酒也是甘温之物,”柳轻走上前轻轻按在酒坛上道:“还请前辈再忍耐些时日。”

    韩四五瞪眼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前辈,怎么还管头管脚的?”

    柳轻毫不躲避地回视他道:“论地位您是前辈,在下是晚辈,自当尊您敬您,但论身份,在下是医者,而前辈现在是病人,在下有医嘱之责。”

    韩四五无理取闹道:“我若偏要喝呢?”

    柳轻语声平静无澜地道:“为前辈康复计,晚辈自当劝阻。”

    韩四五哈哈一笑道:“那就看看你阻不阻得住!”

    言罢,他出手如电直取酒坛。

    柳轻心头一叹:习武之人见到他这柳自如之孙果然都想要一试深浅,连韩四五这样的人物也未能免俗。

    二人以酒坛互为攻守,韩四五招招猛攻欲取酒坛,柳轻式式固守护住酒坛,转瞬间已过了四五十招,比之日间那个假患者的速度迅捷数倍。

    韩四五越打越兴起,忽然长笑一声道:“你给我让开!”

    话音声中,竹杖倏然向着柳轻点到。

    柳轻反手抽箫,并不硬格,只是以力引力,化解来势。

    一时间,杖风虎虎,箫影重重。

    正斗得酣时,就听一旁的江染霞幽幽叹了口气道:“唉!成天教人家学规矩,给人家做规矩,到了自己身上就一点也没规矩。”

    语声虽轻,但她就站在桌旁,离得又不远,韩四五岂有听不见的?竹杖一摆,他罢手转头道:“你说什么?”

    柳轻也忙停身喝道:“不得放肆!”

    江染霞毫无惧色地与韩四五对视着,昂首道:“我是说,如果个个患者都不听医嘱胡吃乱喝,那公子何必枉费心力为他们医病?没得白糟蹋自己的身子,还浪费那些好方好药。”

    “霞儿!”

    柳轻声色转厉地喝止道。

    江染霞却不理会,只管毫无滞涩地说完自己的话。

    韩四五冷笑一声道:“好个利嘴的丫头!老叫花今天就教教你什么是规矩!”

    话音未落,竹杖轮圆了挟着风雷之势便向江染霞肩头打落。

    江染霞万料不到他这么大年纪,地位和辈分又如此之高,却会对她一个小丫头下此重手!

    再想躲,哪里还来得及?

    只觉半边脸被杖风刮得生疼,她心头一黯,自知这一下必是骨断筋折,不由一闭眼。

    须臾,劲风骤止,肩上也没有丝毫疼痛,江染霞悄悄睁眼,只见柳轻的身形已无声无息地挡在自己前面,来势汹汹的竹杖就悬在他肩上半寸之处。

    韩四五瞅着杖下垂眸低首毫无守势的人,冷哼一声道:“你可知道,我这一杖真打下来,你这颗价值连城的金脑袋就是我的了!”

    柳轻神色恭敬,语声平缓地道:“晚辈出言无状,前辈动手训诫原是应该。”

    韩四五瞪了一眼他身后已吓得小脸煞白的人儿,冷冷地道:“无礼的是她,你让开!”

    柳轻容色不改,纹丝不动,依旧垂眸回道:“总是晚辈素日疏于教导之故,还请前辈责罚。”

    “教导?”

    韩四五双眸烁烁地盯着他问道:“她是你的什么人呐?还要你教导?”

    柳轻一滞,竟然哑口无言——是啊,她是自己的什么人呢?

    韩四五见他语塞,凑近他面前,毫不放松地沉声追问道:“怎么?你是不知道呢,还是不敢说?”

    柳轻只觉双颊发烫,不敢迎视那灼灼的迫视,有些艰难地低声道:“请前辈恕罪。”

    韩四五盯着他表情,陡然得趣地大笑起来,竹杖在他肩头轻拍了两下,倏地收回,转身向着养济院里走去,嘴里大声唱道:“金人儿,玉人儿,哪有活人儿可心儿……”

    小钩子追出去喊道:“老爹,这些酒菜怎么办啊?”

    韩四五的声音远远飘来道:“老叫花最近吃素,这些赏给小叫花吃吧!”

    闻听此言,丐帮众人欢呼一声蜂拥而至去抢桌上的酒菜。

    柳轻自觉脸上热意消退,方才转身去看江染霞,柔声道:“没有受伤吧?”

    那丫头小声道:“没有。”

    柳轻原想板起脸来训斥几句,但见她眸中犹是惊魂未定,又不忍责备,况且,心里知道便是说了她也改不了,只得无奈地轻叹一声道:“走吧。”言罢,便先行转身向着养济院里去了。

    江染霞垂首在他身后跟着,才走了没两步,小钩子追上来,嘴里边嚼着什么,边道:“你别怕,老爹专爱吓唬人,他不会真打你的,他心肠可好了!”

    他说着,伸手递上一个烧鸡腿,道:“呶,我帮你抢的。”

    江染霞眸子一亮,立时转了喜色,一把接过,笑道:“算你有良心!”张嘴咬了一大口,一脸满足地向着柳轻追过去。

    小钩子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有些失落地一笑。

    柳轻苦笑地瞧了瞧身边满嘴流油的人儿:刚生出来的那点惧意和后怕,只这一眨眼便全被食物挤到爪洼国去了。

    江染霞正专心享受鸡腿,不经意抬眸发现柳轻正皱眉瞧自己,手上的动作不觉一停,有些微窘地道:“公子看我做什么?”

    柳轻又爱又嫌地蹙眉道:“以后没洗手不许拿吃的!”

    “哦。”

    江染霞乖巧地点头应声,嘴巴上的油光在夕阳的余晖下一闪一闪。

    想到那只鸡腿被小钩子脏兮兮的手抓过,柳轻直恨不得抢过来扔了!

    不过,他知道这不可能,因为那个馋丫头点完头又已经在津津有味地埋头大嚼了……

    二人吃过晚饭,梳洗已罢,江染霞又体贴地来给柳轻捶肩。

    虽不舍她辛苦,却又贪恋这甜美的温柔,柳轻还是沉默地接受了。

    小拳头在肩背上柔柔跃动,速度正好,轻重舒适,一天的疲劳渐渐舒缓,柳轻终于轻叹了一口气,语声低柔地道:“韩长老是丐帮帮主之师,连帮主本人都要敬他几分,你当着帮众如此奚落他,岂非让他下不来台?”

    江染霞犹有些忿忿地道:“他闲了一天,公子忙了一天,好容易收工了,还要拖着公子比武,公子的身子难道是铁打的?他自己没眼色,怎怪别人不给他台下?”

    知道这丫头是心疼自己,柳轻满心甜蜜感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方才转身凝眸伊人,柔声道:“咱们如今在人家地盘上承蒙庇佑,便有委屈之处,也该多些担待。”

    江染霞停手抿唇,小声道:“知道了。”

    柳轻温言道:“我不是在怪你,我……”

    我是心疼你、担心你、在意你。

    话到了嘴边,他却说不出口,一晌,只是垂眸道:“我知道霞儿跟着我受了很多委屈……”

    “没有!”

    江染霞忙截口道:“我一点也不委屈,我知道公子是为我好。”

    她垂首黯然道:“我就是老管不住自己这张嘴,所以才总是害人害己地惹祸。”

    柳轻抬眸凝睇眼前的人儿:她就是如晴阳般明媚耀眼,从不隐藏自己的光芒;她就是掐尖好胜,从不肯认输退让;她就是有十分力量,便会用出十二分去对抗这世界。

    她和自己所习惯的隐忍、谦牧、自律是如此不同,但却深深地吸引着他,令他无法自拔。

    “累了一天,早些睡吧。”

    柳轻怜爱地道。

    江染霞应声,二人各自上床熄灯。

    柳轻却有些睡不着:她是他的什么人?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个问题了。

    其实,他心里明明白白:她已经是自己今生至爱的女子。

    但今天在竹杖之下,自己竟然没有勇气说出这句话,甚至在刚才,他都没能说出那些表露心迹之辞。

    他相信江染霞的心里是有自己的,那丫头对他的体贴、温柔、在意是与对别人不同的,但他就是没有勇气再往前一步、再多说一句!

    他自己都无法理解这恐惧退缩的原因。

    也许,他只是怕吓到她?

    终究是一天的暑热和辛苦,也没有纠结很久,柳轻就又入了梦乡。

    次一日,仍旧在草棚开诊,仍旧是患者如云,韩四五仍旧是抱着竹杖坐在柳轻左近假寐。

    将近晌午之时,柳轻和韩四五不约而同地神色一凛,彼此对视了一眼,又都望向场院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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