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是一国最富丽繁华之地,是所有梦想的来源和终点。
如果想见识人间天堂,就来京城,所有你没吃过、没见过、没玩过、没想过的一切这里都有。
如果想见识人间地狱,也来京城,所有你想象不到的阴险、凉薄、虚伪、狠毒这里也都有。
在这里,无钱,万事皆休,但光有钱,同样寸步难行。
这里有别处没有的很多东西,也缺少别处都有的一些东西。
这便是京城,光鲜夺目歌舞升平之下,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权贵通天,有人家破人亡。
只有在深夜,这座光怪陆离喧闹闪耀的城才会渐渐沉寂下来。
小院清幽,月色如霜。
这座小宅子虽然风雅别致,可在京城却是极不起眼的寻常。
灯影摇曳,映得掌中小小棕靴明暗变幻。
曲晨怔然凝睇,神思有些恍惚——这些日子他们晓行夜宿扬鞭飞车地赶路,一切行止老秦都安排得紧凑而不仓皇、辛苦却不狼狈。
昨日晌午,他们便进了京城,马车熟门熟路地走街串巷来到这个小宅子前停下。
宅子精巧,微旧而整洁,仿佛一直有人在住着般,充满了一种活力。
整个宅子只有两个男仆役和一个煮饭收拾屋子的仆妇,三人皆是聋哑,所以,这里会说话的就只有老秦和曲晨自己,他想要问什么也只能问老秦。
“这是谁家的宅子?”
曲晨问了第一句话。
老秦答道:“这是二爷在京里的产业。”
曲晨意外地道:“爹怎么想到跑这么远来买个宅子?”
老秦一脸理所应当地道:“京师重地,哪能不备个落脚之处?”
“我都多少年没见我爹离开过锦曦岛了,”曲晨讶然道:“就如此白白空置着?”
“今日不是用上了吗?”
老秦笑道:“往后各地的产业想必都要少爷慢慢熟悉起来,将来才好接手嘛。”
曲晨皱眉咕哝道:“我才不要接手这些!”
言罢,他烦闷地一头钻进自己的屋子。
老秦说他们只需入住此宅,自会有人前来安排与贵人会面之事。
昨日等了一下午,也没半点消息,因为一路上的颠簸耗神,故而曲晨早早就睡了。
今日一早,他接到飞隼传书,告知柳轻和江染霞已有音讯,暂且无恙,又嘱他务必要谨慎处事不可任性。
知道那人儿安好,曲晨的心一定,但信上并未说他们行踪何处,可见曲珣还是不放心他,怕他轻举妄动。
其实,他现在知道唯有这条是可以一劳永逸的路,就是拿鞭子赶,他也不会挪窝的。
不过,等人实在是件难熬的事,曲晨坐立不安地在院中、屋里来回踱步,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的就是曲珣叮嘱的见了那个贵人后要说的话、要做的事。
事实上,这些东西他一路之上每天都要复习千百遍,早已经烂熟于心,但他唯有一遍遍不停地默演,才能稍稍缓解心中的焦虑,因为只要他的脑子一空下来,就会控制不住地紧张和恐惧:一个是至亲至敬的兄长,一个是至疼至爱的女子,他谁也不愿失去、不能失去!
只要一想到自己所言所行会关系到他们两个的生死,曲晨几乎连喘气都不知道该怎么喘了。
但是,直等到深夜,依然没有人来!
照以前的脾气,曲晨恨不能把京城翻个底朝天,揪出那个“贵人”来问问是不是故意摆架子不见他。
但如今他心里已经明白了:这个世上根本不是他小时候以为的武功高的人说了算,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是凌驾于武力之上的。
曲晨痛苦地抱着头——多希望此刻亡命天涯的是自己,而坐在这里的是柳轻:以他的沉着冷静,必定不会像自己现在这样慌张无措。
轻轻的脚步停在门外,房门被叩响了两声,老秦的声音响起道:“夜深了,少爷早些睡吧。”
曲晨忙抬头回道:“知道了,我就睡。”
他叹了口气,强迫自己解了衣衫上床躺下——他必须让自己保持最好的精神状态,随时都能以最佳姿态去见那个决定生死的人。
次日一早,曲晨依旧端髻锦衣,把自己收拾得周周正正的在宅中枯等。
从早上到中午,过中午至午后。
就在他被暑气熏得有些昏昏沉沉的时候,院门忽然被轻叩了三声。
他一激灵蹿起身来——早听到六个人脚步声停在院外,但是这几日一遍遍失望实在太多了,以至于他都懒得去理会外面的那些响动。
老秦闻声掠入院中,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沉住气,然后才转身不紧不慢地应声道:“来了,来了。”
曲晨捺下性子,站在原地没动,瞧着老秦稳步上前打开院门。
院外站着一个锦衣少年,看岁数不过十七八,朱唇白面清眉秀目,见老秦开门,他恭谨地一揖道:“敢问此处可是曲宅?”
老秦回礼道:“正是。”
那少年朗声道:“小人奉家主之命来接曲少爷前去一叙。”
知道是正主来了,曲晨按了按怀中的店契,将手边装着河图详解的锦袋在身上背好,稳步走出厅堂到了院门前,沉声道:“在下恭候多时了。”
那少年抬眸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礼,道:“那就请二位上轿吧。”
他说的是“二位”,显然还带上了老秦。
曲晨微微有些意外,不过,老秦能一起去倒让他心定了不少。
门口是两乘小轿,四个轿夫,还有一个身着锦袍的壮硕男子,一看就是行伍出身,虽未穿军服,那一身锐气却丝毫不减。
听少年请他们上轿,那锦袍男子走过来,拿出一块黑布给老秦蒙住眼睛。
老秦毫无异议的任他系好蒙眼布,再顺着他的搀扶坐进后面的一顶小轿。
曲晨原以为自己也要蒙眼,不料那锦衣男子安顿好老秦,只是走过来替他打起前面那乘小轿的帘子。
但听那少年在旁笑道:“曲少爷是贵客,就不蒙眼睛了,不过,为少爷计,一路之上无论听到什么都请勿掀帘观看,等到了可以下轿的时候,小人自会出言告知。”
虽然要求古怪,但此刻有求于人,曲晨自然要按下脾气照着人家的规矩行事,遂点首道:“在下从命便是。”
那少年含笑躬身,曲晨提袍入轿而坐,锦袍男子放落轿帘。
少顷,轿子便离地掉了个头,摇摇前行。
其实,以曲晨的耳力,即使看不到周遭也不影响他记路。
轿子走了一百二十六步,向北一拐,走了二百九十三步,向西一拐,走了三百七十二步,又向北拐,经过热闹的集市,走了五百六十四步,向东拐,走一百五十一步,向北拐。
这时,周围已变得安静下来,完全没了行人车马声,又走了八十七步,轿子忽然停住了,但却没有落轿。
轿子前面有八个人,曲晨听见那个少年走上前去,但却没有说话,须臾,便闻甲胄一响,紧接着,轿子就又继续前行。
这一次轿子的行走就颇为蹊跷了:几乎每隔十几步便要一转,十分复杂,让人根本无法再记。
曲晨心里却是一紧:他知道这已不是寻常的道路,而应该是阵法。
京城之中竟也有人布阵?!
他凝神掐指欲算出点端倪,却终究是颓然放弃,深悔自己从前不肯好好用功,算了几转就已经全乱了。
幸好,轿子走的时间不算长,不过一刻光景就停了下来。
曲晨耳听得那少年的脚步径自远去,四个轿夫也退了下去,周围静悄悄的,但是没人让他下轿,他也不敢妄动,只得耐着性子坐等。
约莫一顿饭的时间,那少年的脚步又回了过来,另有四个人随着他过来抬起轿子,曲晨听得出这四人内功都不弱,并非寻常轿夫。
这次走得比较快,不过盏茶功夫轿子就又停了下来。
曲晨只觉眼前一亮,轿帘已经被掀开,只听那少年低声道:“曲少爷请下轿。”
他这才起身出轿。
轿子停在一个花园中,周遭是花团锦簇小径横斜,眼前是一片湖泊,荷叶田田荷花婷婷间,一座九曲桥蜿蜒向湖心伸展。
湖心有亭,亭中有人。
那少年站在桥头一引,道:“我家主人就在亭中,请曲少爷前往一叙。
桥头处,站着两个披坚执锐的士兵。
曲晨道了声“有劳了”,便提步越过那两个兵士走上九曲桥向湖心亭而去,老秦跟在他身后,却被那两个兵伸手拦住,只得止步。
曲晨的脚步顿了顿,没有表示任何异议,稳稳地继续向前走——这世上总有些路是需要独自走完的,再忐忑、再恐惧、再不自信,他都不能退!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步伐均匀平稳,探手隔着衣襟悄抚了一下棕靴——霞儿,我不会失败,我一定会配得上我们的缘分。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