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突然停下脚步——没有任何理由,只是猛地感觉心头一阵不安。
为什么不安?
是因为突然意识到江染霞离开了自己的视线吗?
那半大小子发觉他驻足,忙转身道:“就快到了,就在前面!”
这小子不对!
他如果是从前面跑过来求救,此刻又往回跑了这么一段,怎么虽然满脸惶急,气息却仍旧如此平稳?
该死!
这么明显的纰漏都没察觉!
柳轻蹙眉:这些日子过得太惬意了!竟然粗疏至此!
他顾不上处置那小子,转身向着下榻的木屋方向飞掠而去。
才转过一个弯,便听见前方衣袂声声、气息纷乱,柳轻眸色一深,更加速了身形。
赶到战场的一瞬,他怔住了:两个江染霞!
一个赤手空拳,发髻微散,右边小腿上已经挂彩,鲜血直流,另一个手持挽月剑,青丝凌乱,犹自怒目嗔视,还有一个白衣男子仗剑站在一旁。
柳轻的骤然出现,两个江染霞皆是眸子一亮,几乎同时叫了一声。
赤手空拳的江染霞叫的是:“公子小心!”
持挽月剑的江染霞叫的是:“公子救我!”
两个人听到对方的声音皆是一怒,几乎异口同声地指着对方道:“她是假的!”
柳轻原是满心焦急,见此诡异情境反而冷静下来,不言不动,静静地打量着她们。
两个人穿着、高矮、身材、声音皆是一模一样,连生气的神态都一样,面对面站着如同照镜子一般。
持挽月剑的江染霞抬手指向那白衣男子道:“这个人假扮公子想要骗我出去,被我识破。”
赤手空拳的江染霞冷笑道:“你偷了我的剑假扮成我,难道是要谋害公子?”
两个人正对峙间,那白衣男子已是猱身而上,挥剑直刺持剑的江染霞,剑剑凶狠皆是要命的招式,那江染霞全仗着身法灵动堪堪闪避,瞬间便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转身向柳轻飞奔而来,叫道:“公子,他们是一伙的!”
她正喊着,冷不防脚下一绊,“嗳哟”一声身子失衡扑跌出去,向着地上倒落,身后仗剑男子已是追击而至,挺剑狠狠直取她后心。
柳轻大惊失声道:“霞儿小心!”飞身上前,抽箫出手。
与此同时,空手的江染霞叫道:“公子小心!”纵身上前直扑持剑的江染霞。
那仗剑男子见柳轻迎来,忙转锋迎击,却不料柳轻疾如闪电,只是偏身避过剑锋,玉箫飞指,在持剑的江染霞堪堪入怀之前点了她的几大穴道,与此同时右臂一舒,已将空手的江染霞揽入怀中,玉箫再转,铮然震开白衣男子转势袭来的剑锋,飘然落地稳稳放下手中人儿,旋身上前,箫影盛炽,不过数招,那男子便招架不住被玉箫点住穴道颓然倒地。
柳轻落定身形,横眸冷冷地看了一眼旁边赶过来的那个前来求救引路的小子,吓得那小子一缩身,既不敢跑,又不敢打,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柳轻转身走到地上躺着的“江染霞”面前,蹲下身子语声冰寒地问道:“无脸门?”
“江染霞”瞪着他,眸色复杂,却不说话。
柳轻从怀中抽出一方丝帕,覆在她颈上,伸手隔帕轻轻一掀,便垫着帕子揭起一片薄如蝉翼的软膜。就在这层软膜离开那张脸的瞬间,“江染霞”整个容貌都变了,除了颧骨轮廓和眼睛大小之外,那张脸再没有与江染霞相像之处。
江染霞一瘸一拐地蹭上前来,看到眼前的情景咋舌不已。
“我哪里有破绽?”
那女子不甘心地问道。
“全是破绽。”
柳轻俯视着她哂笑道:“我若连身边日日相处之人都认不出来,这双眼睛不要也罢。”
言罢,他丢开那薄膜,捡起地上的挽月剑和剑鞘,站起身来,淡淡地道:“你们虽有杀我之心,但我并无结仇之意,可是你们伤了我的人,我也不能毫无回敬,不如就请歇上一段时间,别急着出来做事了。”
说着,身形连闪,挽月剑银光点点,这三人各自□□一声,每个人的脖颈上都多了一道伤口,那半大小子也被顺手点了穴道委顿在地。
柳轻归剑入鞘,递到江染霞面前,微带责备地道:“以后还要不要乱扔?”
那丫头心虚地接过剑,吐了吐舌头。
柳轻瞥了一眼地上躺着的三个人,犹豫了一下,终究俯身抱起江染霞向下榻的木屋纵掠而去。
“我能走的……”
她小声抗议道。
“别乱动。”
他语声低沉地阻止道。
悄觑着他深锁的眉头,江染霞抿了抿唇,安静地窝在他怀中不敢再动。
屋门半掩,桌上放着一个饭篮,余兰显然已经来过。
柳轻把她小心放坐在凳子上,沉声道:“坐着别动。”
自己转去打了清水过来,蹲身在地,轻轻抬起她的右腿,小心撕开伤口附近的布帛,蘸水轻柔地为她擦拭伤口。
“公子怎么认出我的?”
江染霞忍不住好奇,小声地问道。
柳轻不答反问道:“霞儿怎么识破那个男子的?”
他也很好奇这丫头是如何识破伪装的:那个男子穿着跟自己一样的衣服,束着跟自己一样的发髻,连背后斜插的玉箫都毫无破绽,恐怕脸上易容没有撕去前也是天衣无缝。
江染霞略带得色地道:“公子是谦谦君子,他们这种苟且小人哪里学得像?上来就拉着我的手往外走,一点避忌都没有,公子从不会这般越礼!”
柳轻闻言含笑不语——他并没有那般君子,也贪恋与她的厮磨亲近,只是习惯了不以肌肤相触罢了。
江染霞追问道:“公子是怎么看出真假的?我的剑都被她偷去了呢!”
柳轻拿过一块干纱布蘸着生肌凝血膏给她仔细地涂抹伤处,口不由心地道:“她的踏风七步只有个样子,根本未习心法,我难道看不出来么?”
其实两个人一开口他就已认出真假:这傻丫头,就算利刃加颈心里也只有他的安危,怎么可能会说“救我”这两个字?
那无脸门的女子短时之内无法完全摸透江染霞的性情,所出之言不过人之常情——一个女子身处危机,自然而然会向倚赖的人出声求救。可惜她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世上还有这般从不依附任何人的女子!
柳轻之所以没有马上出手,是因为见江染霞受了伤,又离那二人太近,他们若一同出手制住那丫头,自己未必能及时阻止,所以故意不动声色,诱他们向自己出手,装作错认去接那个无脸门的女子,也是为了出其不意制敌。
可他没想到这傻丫头竟会不顾一切地扑过来!
如此赤手空拳的她这般上前已与送死无异,但她毫无犹豫!
一路喂招指点,柳轻很清楚江染霞的能力:这距离,这速度,他知道那丫头已是拼尽了全力!
也正因明了,才使他格外心疼。
江染霞闻言喜滋滋地道:“那公子是夸我踏风七步学得好了?”
敷好药膏,拿过纱布来小心包扎着,柳轻略有些没好气地道:“学得好就不会受伤了!”
听得他话音里有恼意,那丫头便乖巧地闭上嘴不敢吱声了。
柳轻替她包扎妥当,抬眸柔声道:“还疼吗?”
江染霞摇摇头,觑着他的脸色,委委屈屈地小声道:“他们两个打我一个……”
柳轻疼惜一笑,歉然道:“不怪霞儿,是我太大意了,不该扔下你单独在此。”
他主动认错,江染霞倒不安起来,忙道:“不不不,是我功夫太差,总让公子操心。”
柳轻抬手怜爱地替她理了理散乱的鬓丝,柔声道:“行踪已露,此处不宜久留,咱们今夜就离开,免得殃及村民。”
“好……可是,能不能先吃了饭?”那丫头可怜巴巴地道。
柳轻起身笑道:“我也饿了,自然要吃饱喝足再走。”
篮里的饭菜已有些凉了,柳轻拿出来验过一遍,确认无虞,二人方才吃了。
饭罢,收拾好简单的行囊,江染霞牵马架车,小小的马车趁夜悄然驶出村庄。
夜风习习,夜色茫茫。
江染霞赶着车慢慢前行扭头问道:“公子,咱们去哪里?”
柳轻笑笑道:“去下一个村庄继续义诊?”
再次踏上逃亡之路,他的心却平静无波,虽对前路一无所知,但已没有丝毫焦虑不安。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破罐破摔的生活:毫无计划、漫无目的,走一步看一步。
“啊?”
江染霞愣了一下。
柳轻转眸笑道:“要不……霞儿想去哪里?咱们就一起去。”
江染霞笑道:“我哪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就是没料到公子会这样说……”
她以为他会怎样说?
从前的那个自己会怎样说?
柳轻懒懒一笑,他甚至不愿回想那些从前,只觉得实在无趣。
“公子,”江染霞忽然问道:“他们用的那个就是易容术吧?”
柳轻道:“不错,无脸门的易容也算个中翘楚了,他们人不多,常是为官家所用,所以在江湖中没什么名气。”
江染霞诧异地道:“官家要他们做什么?”
“这可多了,”柳轻略带不屑地道:“嫁祸、顶罪、卧底、刺杀……都是些见不得人的用处。”
江染霞点头道:“最脏最臭官场,至昏至暗朝堂,这种人公子刚才应该割断他们喉咙才是,只划破脖颈也太便宜他们了!”
柳轻低低叹了口气道:“这几个人恐怕不是奉命行事,而是恰好撞见咱们想私下发一笔横财,不然,以无脸门的行事绝不会这般全无后手,我若杀了他们,倒得罪了整个无脸门,他们人虽不多,却是手眼通天,我们此刻漂泊在外,还是不要树敌为上。”
江染霞不解道:“那公子割破他们的脖子是何用意?”
“这些无脸人成日生活在面具之下,若是脸上有伤,他们反倒轻易就能遮掩,但面具盖不到脖子,若颈上有伤可就无法执行任务了。”
柳轻难得地坏坏一笑道:“你想想,今日若那个假扮我的人脖子上有个伤疤,你是不是一眼就会看出端倪?”
江染霞会意地点头坏笑道:“他们既做不了任务,门主自然不悦,别管他们说什么真话假话,一顿责罚是逃不掉的,公子既出了气,又不会得罪无脸门,还给了他们教训,这是一举三得了。”
柳轻笑了笑,低声重复道:“最脏最臭官场,至昏至暗朝堂……”
他点首道:“霞儿对这官场朝堂之事,倒是领悟深刻。”
江染霞叹了口气道:“我哪有这等领悟?这话是我娘说的,我母家的祖上是做官的,所以我娘最讨厌当官的人。”
“原来如此。”柳轻点了点头。
江染霞有些失落地道:“咱们要是也会易容术就好了,扮成别的样子那些人就认不出来了。”
柳轻柔声道:“傻丫头,活在面具之下会很累很痛苦,做一个不是自己的人,其实生不如死。”
江染霞咋舌道:“那还是被追杀好了。”
“霞儿不怕吗?”
“有公子在,我什么都不怕。”
夜色幽幽,长路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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