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晨的脚步停在湖心亭外。

    亭子宽敞清凉,雕栏精巧,玉桌莹白。

    无瑕的桌面上摆着一套鲜翠欲滴的翡翠茶具。

    桌前坐着一个男人,牙白锦袍熠熠生辉,雍容安闲气度高逸,看年纪已近不惑,但保养得极好,发髻油黑,皮肤白皙,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唇上、颌下的胡须也是修剪得精致得体,更显得清贵儒雅。

    曲晨有点发愣,是因为虽然容貌迥异,但他看到这个男人的第一感觉竟然是:他和曲珣很像!

    在他内心深处的想象里,如果父亲没有隐居锦曦岛而是入仕为官,那就应该是眼前这个男人的样子!

    那锦袍男人正专注于举铫冲茶,没有发现曲晨的到来,他从容自得地沏茶、热盏、放铫、分茶,手法娴熟流畅,而举止之利落优雅犹在柳轻之上。

    翡翠盏映着茶汤澄红,那男人浅啜慢饮了一盏,皱了皱眉,放下茶盏,无意地一抬头,方才发现站在亭口的曲晨,他微微一笑道:“你来了?快坐吧。”

    他既未起身,更未见礼,但却没有让人感到倨傲,反而倍觉和蔼可亲。

    曲晨有些不知所措——在此之前,他曾想象过与这个贵人相见的各种情景,今日就算是刀光剑影侍卫如林、红砖碧瓦密室高墙,他都不会意外,但此刻却只有一亭一桌一人一局茶而已。

    这个人,他曾想象出各种样子:阴险可怖、端庄威严、冷淡傲慢……但他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温和亲切的人,亲切到自己丝毫无法生出任何戒惧隔阂来。

    那男人见他没动,笑得更慈爱了,抬手招了招道:“别拘着,进来坐。”

    曲晨提步走进亭子,站到桌前恭恭敬敬地深揖一礼,道:“晚辈奉家父之命前来拜见贵人。”

    那男人失笑道:“傻孩子,这里哪有什么贵人?贵人都在皇城里呢!快别多礼,坐吧。”

    说着,他指指自己对面的玉墩。

    曲晨犹豫了一下,如果没有曲珣事先的反复告诫,按自己从前的性子,早就松松快快地坐下了,可是,此刻他不敢有丝毫大意,从怀中取出那叠店契,躬身双手敬奉于前,低声道:“这是家父的一点心意,还请贵人笑纳。”

    “诶——”

    那男人蹙眉道:“这是做什么?几十年的情分,举手之劳的事还跟我闹这些。”

    他说着,推开曲晨的手道:“快收回去,不然我可恼了!”

    曲晨的手被推回来,只得直起身道:“贵人既不肯收,那晚辈只能告辞了。”

    言罢,他恭谨深揖而退,转身向亭外走。

    脚虽往外走,他心里却盼着那人能出言挽留。

    亭子固然宽敞,但自桌边到亭口也就几步路的距离。

    曲晨下一步就要踏出亭子的时候,只听那男人起身追来道:“诶呀!你这孩子,怎么如此心实?”

    他上前来轻轻抓住曲晨的胳膊道:“就这么走了,你爹交代的事不办了?!”

    那么轻的一抓,根本没有任何阻力,但却可以生生定住曲晨的脚步,他回过身小声道:“贵人若不肯笑纳,晚辈也无颜再提所求之事。”说着,双手又捧着店契奉上前。

    “唉呀,收收收,这总成了吧?”

    那男人接过曲晨手中的店契,满脸无奈地道:“你爹定要如此生分,岂不令人寒心?”

    言罢,他叹了口气,有些意兴阑珊地往玉桌边走回去。

    曲晨见他句句情切,心里已不禁动容,暗忖父亲是不是过于谨小慎微了,以致伤了故友的一片情谊。

    那男人走到桌边,看也没看那些店契,只信手往桌上一丢,转身笑道:“别站着了,过来坐吧。”

    曲晨取下肩头装河图详解的锦袋,向前走了两步,犹豫了一下,仍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锦袋高举过头,道:“这是家父所著河图详解,特嘱晚辈务必当面呈上。”

    那男人意外地一怔,忙过来扶道:“这是何必?快快起身。”

    他丝毫不会武功,哪里扶得起曲晨来?

    曲晨坚持跪着不动,道:“贵人不接此卷晚辈不敢起身。”

    那男人笑叹道:“傻孩子,我既已应了此事,岂会不接这图解?快起来,这水洇地上寒气太重,久跪不得,别伤了身子。”

    曲晨默不作声,仍是跪着躬身呈上手中卷轴。

    那男人没法子,只得伸手拿过卷轴,无奈地笑道:“这下可以起来了吧?”

    曲晨见他接了卷轴,遂伏身在地结结实实磕一个响头。

    “这是怎么话说的?!”

    那男人似是吓了一跳,忙过来扶道:“傻孩子,你何须如此?”

    曲晨直身抬眸道:“这个头是家父让我替他代叩的,家父说:有负重望,不堪大用,无以为报,唯所诺之事必不食言。”

    此言一出,那男人笑容一敛,半晌无声。

    沉默片刻,他才垂眸一笑,低声道:“他的心意我明白,你起来吧。”

    这些日子紧纠于心的事全都完成了,曲晨只觉心里一轻,依言站起身来。

    那男人转身坐回自己的玉墩上,招手道:“快来坐下吧。”

    曲晨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落座——之前行事都是曲珣耳提面授的,现在失了指引,他一下子有些六神无主。

    那男人一边提壶倒茶,一边笑道:“你爹吩咐你的事情你全做好了,也该坐下松快松快,我呢,也乐得随意一些,岂非彼此得已?”

    曲晨被他一言点穿,窘得脸一热,方才信了曲珣说的“你瞒不过他”之言,索性便以真性情相对,上前躬身施礼道:“如此,多谢贵人赐坐。”言罢,撩袍摆大大方方地坐下身。

    那男人蹙眉道:“什么贵人不贵人的?我比你爹虚长一岁。”

    “伯父。”曲晨小声道。

    那男人点头笑道:“这才是你!”

    他将一个盛了茶汤的翡翠茶盏放到曲晨面前,道:“别听你爹的,他惯爱那些繁文缛节,你天生就不是跪地叩头的人,偏要弄得这般,好好的孩子,傲性全给磨没了!”

    几句话,直说得曲晨感动不已:他相信曲珣是为了他好,但这般的折磨也确是令他压抑痛苦!

    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只好端起茶盏来喝茶掩饰。

    那男人候他喝完放下翠盏,又给他添上,问道:“你看这茶味道如何?”

    曲晨愣了一下,微窘地道:“我不太懂茶,不过喝着还好。”

    那男人放下茶壶,修长的手指缓缓转动着翡翠茶盏,含笑道:“这可是今年新供的御茶,却也只配得上‘还好’二字。”言罢,举盏缓缓饮了。

    曲晨听说是新供御茶,未免有些自悔刚才的言辞冒撞,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转圜,只好垂眸不语。

    那男人放下茶盏瞟了他一眼,笑道:“你不必难堪自己失言,该难堪的是这供茶之人,你只是说了实话。”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这年头,想听一句实话也很难了。”

    曲晨闻言心头稍安,但也不敢再多话,生恐说错什么反会害了江染霞和柳轻。

    那男人提壶给自己添茶,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爹有没有告诉你他所诺何事?”

    曲晨垂眸道:“没有。”

    “你不好奇吗?”

    那男人眨眨眼笑问。

    曲晨抿了抿唇道:“有的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那男人微带欣赏地点头道:“嗯,的确如此,这世上的很多事就算知道了也无力改变,不如无知无觉倒不生烦恼。”

    “是。”曲晨低声应道。

    那男人垂首喝了口茶,忽然抬眸饶有兴趣地问道:“你要救的两个人跟你是什么关系啊?”

    “一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还有一个……”

    曲晨犹豫了一下道:“是一个朋友。”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定义江染霞的身份,这般说也不算欺瞒吧?

    那男人若有所思地道:“一个兄弟,一个朋友……这世事总难两全,万一,我只是说万一,”他注视着曲晨的眼睛道:“若只能在他们中选一个来救,你会选谁?”

    曲晨蓦地一惊,却不敢答话——他自然两个都要救,但人家问的是他会选谁,他选不出来!失去任何一个他都会痛不欲生,都会无法面对!

    那男人瞧见他的表情忙笑着道:“好了好了,我不过是好奇兄弟和朋友在一个人的心里孰轻孰重罢了,又不是真的要你二选一,瞧把你急得!”

    曲晨暗自松了口气,也觉得自己刚才变颜变色的太沉不住气,不好意思地垂首不语。

    那男人忽又笑笑道:“这个朋友是女子?”

    曲晨见被他看破,也不敢欺瞒,点了点头。

    那男人似笑非笑地追问道:“心爱的女子?”

    曲晨脸一热,低若蚊嘤地答了声“是”。

    那男人哈哈一笑道:“这有何说不出口的?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喜欢一个姑娘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该大大方方地说出来,让所有人知道她是你的女人,谁也别想再动染指的心思。疼她、宠她,给她想要的一切!男人嘛,一辈子争名逐利不就是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一展欢颜嘛?”

    疼她、宠她,给她想要的一切!

    曲晨心潮涌动眸光闪闪:他就是这么想的!

    他望向那男人,虽只初见,却让他有一种熟识已久的亲切,更有一种相知相惜的感动。

    那男人收了笑,语重心长地道:“孩子,人生苦短,能拥有的幸福本来就很少,所以更该牢牢抓住自己想要的一切,只要你取之有道问心无愧,不必去顾忌旁人的眼光和感受,人的一生,真正陪着你从头到尾的只有自己,幸与不幸,唯有自知。”

    曲晨动容揖手道:“多谢伯父教诲。”

    那男人拿起玉桌上装着卷轴的锦袋,神色微微萧然地叹了口气道:“你爹呀,经天纬地之才,可惜一生为情所误,若非他当年执迷不悟自伤自毁,今时今日的成就当在我之上,何苦为了这样的小事委屈身段求告于人?”

    曲晨听得这番话,想起曲珣鬓边隐现的白发、眼角悄生的细纹还有不复挺拔的身形,对比眼前这个还大他一岁的男人,如此神采飞扬青春焕发,不禁黯然垂首。

    那男人见他如此,关切问道:“怎么了?你爹身子不好吗?”

    曲晨忙道:“没有……只是他这两年白发多了不少……”

    那男人轻“嗐”一声道:“他就是改不了这爱操心自苦的性子,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扛。”

    曲晨默然低头——这么多年,他从未想过父亲是如何经营锦曦岛、如何保障那么多人衣食无忧的,他只知道缺钱了就伸手去要,至于这成千上万两的黄白之物从何而来?他一无所知。

    那男人又喝了一口茶,放下翡翠盏道:“对了,你爹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还有件事要烦劳你帮忙办一下?”

    曲晨闻言忙起身一揖道:“家父说过,伯父会吩咐我办一件事,我一定尽力办好。”

    那男人挥手道:“坐坐坐,什么吩咐不吩咐的?一事归一事,前面的事是前面的事,我答应了自然会办,此事是我有求于你,你若不愿意尽可回绝,不必勉强。”

    曲晨满面诚恳地道:“伯父请讲,但我所能无不尽心竭力。”

    那男人笑着点了点头,道:“其实事情倒不复杂,只是要你潜入皇宫,在一块匾额后面拿样东西出来。不过,禁宫之中有一个极厉害的人守卫,此人便是禁军统领秦旷,秦家受先武帝之命世代戍卫皇家,这秦旷又是我朝第一高手,武功之高至今尚无对手,有他在,任何人恐都难以全身而退。”

    他说到此处停下来看着曲晨。

    曲晨沉吟道:“我可以隐藏气息悄悄潜入。”

    那男人摇头道:“很难,以秦旷内功之深厚,耳力之敏锐,恐怕无法不惊动他。”

    曲晨想了想道:“那是不是一定不能惊动他?”

    那男人淡淡地道:“是否惊动他其实我并不关心,我只要那匾额后面的东西,你若能顺利脱身,不被擒获、不被追踪,哪怕把皇宫闹个底朝天也无所谓。”

    曲晨笑了,道:“这就简单多了。”

    “是吗?”

    那男人注视着他的眼睛道:“如果你被擒获,就是满门抄斩的重罪,连我也救不了你。”

    曲晨郑重地道:“伯父放心,我不会被他擒获。”

    那男人并不放松,而是接着问道:“若有如果呢?”

    曲晨肃容道:“真有如果,他也只能得到一具尸体。”

    那男人凝视着他的双眸沉默不语,半晌,才无声地展开一个笑容,他缓缓站起身来,曲晨也忙跟着起身。

    他绕过玉桌,走上前来,抬手沉沉地拍了拍曲晨的肩膀,柔声笑道:“好孩子,你爹没有白养你一场,那咱们就说定了,等到合适的时机,我会安排好一切,派人给你把图纸送过来。”

    “那我静候伯父的安排。”曲晨躬身道。

    “好!”

    那男人抓着他肩道:“那锦曦岛一岛的安危,和我满门的性命可就全交到你手中了。”

    曲晨眸色认真地道:“请伯父宽心。”

    那男人欣慰地一笑,道:“我知道你们习武之人都有争胜之心,你若觉得这朝廷第一高手值得挑战,我会另行安排时间让你如愿。”

    曲晨忙道:“孰轻孰重晚辈知道,必当以大事为先!”

    “好!”

    那男人放开在他肩头的手,笑道:“这几日你就在家好好养精蓄锐,时机一到我就派人前来找你。”

    曲晨喏喏而辞,仍与老秦坐轿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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