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黯然道:“书到用时方恨少,终究是我见识太浅,若师父在此,定不会这般毫无头绪。”

    江染霞嗤嗤一笑道:“公子所言差矣,这可不叫‘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叫‘少壮工夫老始成’!公子的师父也非生而知之,不过是经得多见得广,方才能公子所不能,公子如今什么年纪?你师父又是什么年纪?说句不中听的话,他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所谓青胜于蓝哪能一蹴而就?公子如今游历义诊,正可趁机增广见闻活学活用,如今遇到从未见过的奇症,自当打起精神来全心应对才是,哪能一遇挫折就自责自怨?”

    柳轻被他抢白一通,心中却是畅快不少,轻轻一笑道:“我不过是替那宋喜事着急,他身子本无碍,却生生被这疼痛折磨得日夜难眠以致精神不济,再拖些日子只怕我还没想出法子来,他自己就先神枯力竭而死了。”

    “这还不容易?”

    江染霞笑道:“给他下点蒙汗药,再疼也睡过去了,没准睡醒了就不疼了。”

    柳轻笑斥道:“傻丫头,蒙汗药也是混吃的么?”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道:“不过他若能睡上一觉倒是有益无害,睡眠本身也是人体的一种自愈。”

    江染霞轻轻打了个哈欠,翻身道:“公子快别想了,咱们还是自愈自身吧。”

    柳轻怔怔地望着那条阻隔了视线的布帘,良久,忽然很轻很轻地道:“谢谢你,霞儿。”

    布帘那边没有任何回应,已经飘来了沉沉的鼻息声。

    柳轻听着那熟稔的气息起伏,很快便也不知不觉坠入梦乡。

    一夜无梦,天光渐明。

    柳轻于熟睡中突然启眸——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轻轻走进院中,停在了木屋之外就没了动静。

    他听得出,这二人并无武功,但他们在屋外做什么?

    他悄然坐起身,披上外袍闪身出了内室,站到门边隔着门缝一瞧:只见一男一女两个身影默然跪叩在地。

    柳轻一怔,忙系好衣衫,起闩开门,道:“二位这是……”

    两人缓缓直身仰起脸来,竟是宋喜事和余兰。

    余兰未曾开言,泪已涔涔,满是感激地道:“我夫妻特来多谢恩公救我们全家之命!”

    原来,昨夜余兰诸事安顿停当后,将所配之药煎出药汤为宋喜事熏洗患足,她见柳轻自己也是毫无把握,便没抱什么希望,不过权且尽心而已。

    谁知,过得一刻,宋喜事的足跟竟神奇地逐渐消痛!

    按余兰的心思,本该当时便过来道谢,但一则夜色已深,恐打扰柳轻等歇息,二则宋喜事十几日未曾安眠,这疼痛一消,睡意顿涌,实在也是提不起精神来,故而索性睡过这一夜,到天亮方才前来跪谢,又怕惊醒柳轻,所以只静静在门前跪着候他起身。

    柳轻也是喜出望外,忙上前扶道:“我不过侥幸一试,果然奏效也是天意垂怜,哪里当得跪拜?”说着,强扶二人起身。

    宋喜事和余兰一口一个“恩公”地流泪道谢,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正说着话,宋铁根老夫妻俩也蹒跚而来,进了院子向柳轻倒头便拜,唬得他连忙避让相扶道:“我年纪轻,当不得这个,二老定要如此,便是折我福寿了!”

    正乱着,江染霞被外面声音吵醒,穿衣起身跑出来,听说宋喜事的脚神奇地痊愈了,自然也是一番欢喜。

    一时,鲁大娘也抱着宋家的娃儿来了,阖家子又千恩万谢,才被鲁大娘劝着回去了。

    柳轻与江染霞相视一笑,皆是喜在眉梢。

    洗漱一罢,江染霞替柳轻散发梳髻,边梳边笑道:“公子昨夜还愁不知病因,想不到竟是一剂而愈,这药方也太神了吧?!”

    柳轻含笑道:“我也不得其解,这病症实是古怪。”

    江染霞奇道:“公子既不知病因,如何能拟出这么神的方子来?”

    柳轻微窘地道:“这可不是我拟的方子,这是之前我随师父义诊的时候听一个马倌与师父闲聊,他说到给马治疗无名肿毒惯用的速效之方,我当时好奇,便记在心里,想要回去细细推究,结果也一直丢在脑后,昨日实在无法,便给他加了一味白矾,权且一试。”

    江染霞扑哧笑出声道:“他们是死马当做活马医,谁知公子还真用了医马的药!”

    柳轻感叹道:“师父常说:纸上得来终觉浅,这世间学问不光在书本之上,便是一个马倌、一个走卒身上也有我们可学可用的东西,我从前不以为意,如今才明白师父因何每常在外总会与那些贩夫走卒或积古的老人攀谈。”

    二人说笑间,余兰亲自送来早饭,草草吃罢,已有村民在院中候诊。

    柳轻便在堂屋坐诊,村民们皆是自觉排队等候,彼此间也十分谦让。

    宋喜事下地干活,他的病愈在村中飞传,更坐实了柳轻神医的名号,前来求医者不多时就挤满了整个小院。

    一日三餐的饭食皆是余兰做了亲自送来,如何辞劝她也坚持如此,二人只得由着她尽心。

    如此忽忽已是两天,柳轻日日应接不暇,人虽疲累,心却欢畅。

    入夜时分,倚榻而卧,他只觉这短短几日的生活与自己前面的二十余年恍若隔世,不由失神一笑,幽幽地道:“霞儿,那日你问错了。”

    “啊?”

    江染霞躺在帘子另一边的榻上有些莫名其妙地道:“我问错什么了?”

    柳轻道:“你问我‘有没有想过要变成另一个人、过另一种生活?’其实我从没有想过要变成另一个人,我只想像现在这样,变成我自己。”

    是的,从前的那个他才是另一个人:是柳自如之孙,是听云公子,是锦曦岛未来的继承人,但那个人却不是他柳轻。

    只有这几日的他,才是真正的他自己,每一天都在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和自己爱的人相守。

    他仿佛回到了那些年追随谭容救灾义诊的岁月……

    不!

    他找到了比那还真实、还鲜活的自己!

    隔了片刻,江染霞才语声轻柔地道:“只要公子愿意,谁也无法阻止你随心所欲地做自己,人生一世,何必活在别人眼里?”

    柳轻凝睇着垂隔在二人间的布帘,低声问道:“霞儿愿意陪着我如此任性于世吗?”

    “自然愿意!”

    江染霞顿了顿又道:“公子不嫌我笨手笨脚的碍事便好。”

    她说愿意!

    柳轻满足地无声一笑,缓缓阖眸,幸福和甜蜜浸透身心,只片刻,竟已睡得酣沉。

    次日起来,又是一天的忙碌看诊,日近黄昏众村民方才散去。

    江染霞收拾了桌上笔纸,端水来给柳轻浣手,笑道:“我看公子写出方子来时常又揉了重写,这是为何?”

    柳轻接过她递上的手巾擦着手道:“有些人的病须长期用药,那些经方为求疗效,所用的药材未免会贵重些,我怕他们难以负担,便斟酌替换些便宜的药,虽然效果略逊些,终也好过他们吃不起了再停药。”

    江染霞动容道:“公子这般才是真的济世救人……”

    话未说完,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声,一个半大的小子跑到院门前叫道:“云公子,不好了!那边路口有个人突然吐血晕倒了!”

    二人闻言一惊,柳轻扔下手巾飞步出屋。

    “这边,这边!”

    那小子边指着方向边转身跑去。

    江染霞跟到院中止步犹豫道:“兰儿姐姐快要送饭过来了。”

    “你等她,我去看看!”

    柳轻头也不回地追了过去。

    江染霞对着远去的背影无奈一笑——只要是治病救人,他便不辞辛苦、不嫌龌龊,便不是那个纤尘不染的神仙公子,但这样的他却更有温度、更加鲜活、更生亲切。

    她转身收下院中晾了一日的衣衫,抱进屋去放在榻上细细地叠着。

    忽然,门帘一响,江染霞下意识地回头,见是柳轻挑帘进来,不觉有些诧异道:“这么快就好了?”

    柳轻对着她温柔一笑,道:“我带你去见个人。”言罢,上前携起小手儿向外便走。

    江染霞忙扔下手里的衣服跟着出来,奇道:“什么人啊?”

    “见了你就知道了。”柳轻边走边道。

    江染霞被拽着出了院子,往他先时去过的反方向走了两步,突然驻足,猛地抽回手。

    柳轻猝不及防手中一空,回身关切地问道:“霞儿,怎么了?”

    江染霞把手背到身后,慢慢地向后退,口中却笑道:“我忘了拿剑,我回屋去取。”

    柳轻蹙眉道:“你要拿剑做什么?我带你去见个人,又不是去打架。”说着便要上前去拽她。

    江染霞身形一闪,踏风七步诡谲变幻,柳轻猝不及防竟抓了个空,不由微愠道:“霞儿,不许胡闹!”

    江染霞逃开丈许,冷笑道:“你不是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柳轻蹙眉道:“不是我还是谁?快点过来,人家在那里等着呢!”说着,飞身掠来,出手如电地向着她抓去。

    江染霞转身就跑,踏风七步飘忽闪转,直向着柳轻先时消失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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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书到用时方恨少。

    《增广贤文》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南宋,陆游,《冬夜读书示子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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