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这丫头是一片关切体贴之心,柳轻咽下已到了嘴边的话,红着脸赧然更衣收拾。
车外雨声沸然,车内是羞窘的静默。
一晌,柳轻低声道:“我换好了。”
江染霞“哦”了一声,转回身来,抬手去解帕子。
谁知解了半晌也没解开,反倒收得更紧了,她不由急道:“公子,你快帮我看看,我怎么解不开了!”说着,又背过身去。
柳轻见状忙放下羞赧过去瞧那帕子,只见果然抽成了一个缠紧的死结,忙道:“你别乱扯,我帮你解。”
终究是眼看着的好解,片刻,他已将帕子解下来。
江染霞长舒了口气道:“嗳哟,差点没把我眼珠子勒出来。”
柳轻失笑道:“你系那么紧干吗?”
江染霞拿着帕子转身道:“我怕掉下来啊。”
四目一接,想起之前的暧昧情景,不由各自脸一热,转眸避开彼此的目光。
江染霞装作若无其事,打开湿湿的发髻,摸出桃花梳来垂首梳着。
柳轻无事可做,欲待说些话来解窘,又没个话题,思索来去,只得轻叹一声道:“这么大的雨,不知何时能停。”
江染霞有些走神地道:“咱们又不赶路,随它下多久。”
柳轻垂眸一笑:是啊,又不赶路,只要和她一起,在哪里都是一样美好。
江染霞又梳了两下头发,眼珠转了转,忽然起身坐到柳轻近旁,眸光闪闪地问道:“公子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特别想吃的东西,或者……特别想做的事?”
傻丫头,我特别想去的地方就是有你的地方,特别想吃的东西就是你做的饭菜,特别想做的事就是娶你为妻。
柳轻在心底悄悄答了一遍,嘴上却只是轻轻地道:“没有。”
江染霞又想了想,问道:“那公子有没有想过要变成另一个人、过另一种生活?”
“变成另一个人?”柳轻重复道。
“就是……公子如果不是锦曦岛听云公子的身份,那公子想做一个什么样身份的人?”江染霞解释道。
柳轻微微失落地笑笑道:“其实……我只想做一个医者。”
“好啊!”
江染霞点头笑道:“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公子医术那么高超一定能成为旷世名医!”
“声名不过身外之物,我只想能用自己的手多解救一些被病痛折磨的人。”
柳轻垂眸望向自己的双手,黯然道:“只可惜现在这双手杀死的人比救活的人多得多。”
“有进有出嘛!”
江染霞笑道:“公子要救便救贫苦善良的人,那些江湖中人成日为名为利打杀争斗,死了也是咎由自取,倒还世间一个清净了。”
柳轻涩然一笑道:“我现在连自己都救不了,何谈救人?”
“这是两码事呀!”
江染霞眸色认真地道:“公子虽然被人悬赏追杀,但也不影响行医治病嘛!咱们就这样驾着车一路走去,遇到村庄就停下,穷苦百姓咱们全都义诊,有钱人家咱们就狠狠敲他一笔诊金充作盘缠,如此一来公子夙愿得偿,咱们也算劫富济贫替天行道,岂非两妙?”
柳轻无奈地摇头道:“如此大张旗鼓,用不了几天追杀之人就会蜂拥而至。”
“那又如何?!”
江染霞挑眉道:“那个发赏杀令的人不就是想看着公子东躲西藏生不如死吗?咱们偏要活得潇潇洒洒气死他!”
她凝睇柳轻的双眼柔声道:“公子要努力地活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公子称心自在地多活一天,那个发赏杀令的人就多难过一天,这才是对他最好的回敬!哪怕有朝一日,公子真的要就死刀下,能够此生无憾,又有何惧?”
柳轻怔怔地回望着那双动人心旌的水眸,那盈盈光彩仿佛能够点燃所有的东西、照亮所有的黑暗。
“此生无憾,此生无憾……”
他点头喃喃地重复着,忽然深深地望入水眸,问道:“霞儿会和我一起面对吗?”
江染霞一脸理所当然地道:“我自然要陪着公子一起!”
柳轻幽幽地问道:“颠沛流离,九死一生,霞儿不怕吗?”
江染霞暖若晴阳地一笑道:“有公子在,我什么都不怕。”
有公子在,我什么都不怕。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不知道多少次帮他重拾勇气和信心。
柳轻嗓音低哑地道:“可是,这一次我怕是真的无力护你周全了…………”
“我不怕又不是因为公子能护我周全。”
江染霞笑着道:“是因为我此生心愿皆了,随时可死,死而无憾。”
沉默一晌,柳轻温柔的眸中忽然升起难得一见的刚傲,含笑道:“好一个‘随时可死,死而无憾’,那我就与霞儿一起做个‘随时可死,死而无憾’之人!”
江染霞欢悦一笑,忽然抬眸道:“哎呀,公子的头发也湿了,我帮你打开来梳一梳,吹吹干。”
“好啊。”
柳轻没有任何推拒,欣然转过身去,由她替自己打理——就在刚才的一刻,他做了一个非常自私的决定:他决定不再放手了!
他要把这丫头留在身边,生也罢,死也罢,他不会再把她托付给任何人,为妻也好,为婢也好,什么样的名分都不重要,因为只要她在他的身边,他便“随时可死,死而无憾”!
桃花梳,轻柔发间。
柳轻阖眸,静静地感受那双小手的体贴温存。
江染霞也似心情极好,梳着梳着,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她母亲的那首曲子。
天籁之音悠悠飘扬,充满了无限温情。
车厢外,雨暴风狂,电闪雷鸣。
车厢内,融融意浓,眷眷心挚。
风雨雷声、女子的哼唱声中,忽然又和入一个低柔的男声……
再猛烈的风雨也终有停息之时。
肆虐了一夜,清晨时分,风息雨止,云开日出。
小小的马车在风雨飘摇中熬过了一夜,车厢里的人却丝毫未被外面的滂沱呼啸打扰,酣甜沉美地安睡了一夜。
柳轻自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的脸上还带着笑容,可是却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好梦、为何会笑。
但他既没有费心去回忆,也没有感觉任何遗憾,因为他已清楚地知道,他这一生最美的美梦就在自己的身边,就在那个此刻正像一只猫咪般拱在他侧畔的人儿身上。
柳轻悄然转过头凝睇着江染霞的睡容,忽然有些坏坏地一笑:
傻丫头,你信誓旦旦许心于佛,为何又肯许我生死不弃?
你口口声声终身不嫁,为何又要随我天上地下?
你现在还不懂男女之情,有朝一日你开了窍,会不会被自己的深情痴意吓一大跳?
就这样一起生死相守亡命天涯好了!
做自己想做的事,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完美!
他一点也不留恋那些追捧仰慕的目光和那个无数人艳羡的身份,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和这个疯丫头在一起,过她说的那种随心所欲毫无章法的生活。
风雨之后,江山更美。
芳草碧树被冲洗得油亮亮的。
道路虽然泥泞,路上的笑语欢声却是轻快愉悦。
柳轻也不躲在车厢里了,又坐回到江染霞的身边——生也罢,死也罢,他今世都不想再让出她身边的这个位置。
午后,经过一大片农田,他们面前出现一个小小的村落,一眼看去,散散的约莫有数十户人家。
江染霞笑睇柳轻道:“这就要开张了,公子可得打起精神来。”
柳轻失笑道:“怎么说得我们好像要进村打劫一般?”
江染霞哧哧一笑,提缰缓行驱车进了村子。
午后的乡村宁静祥和,江染霞挑了一个空地停车,拴好马,拽着柳轻欢欢跳跳向一户人家而去。
竹篱瓦舍,柴门大敞,院落宽绰整洁,院中枝繁叶茂的老榆树下,一个村妇正做着针黹纳凉。
江染霞跑到院门外,故技重施地一通姐姐乱叫,说是经过此处要讨碗水喝。
那村妇抬眸见是一个伶俐可爱的姑娘,后面站着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公子,遂忙站起身将他们让进来,搬过两把凳子给二人在树下坐了,却不去打井水,转身进厨房盛出两碗绿豆汤来,笑道:“我一早熬的,刚晾凉了,你们喝这个吧。”
二人不料竟有这般礼遇,忙起身各自行礼相谢。
江染霞姐姐长姐姐短地连声道谢,柳轻已落座端起碗抢在她前面先尝了一口——绿豆汤清凉香甜并无半分异样,他不禁有些惭愧自己小人之心,坐在一旁垂首不语。
那村妇笑着对江染霞道:“你可别叫我姐姐了,我儿子都比你大了,我娘家姓彭……”
“彭大娘。”
江染霞乖巧地接口道,彭大娘这才点首应声。
一时,捧碗喝着绿豆汤又寒暄着拉些家常,江染霞方才转上正题问道:“彭大娘,咱们村上可有些久病不愈或者疑难杂症的病人?”
彭大娘一愣,疑惑地瞧着她。
江染霞忙笑着解释道:“我家公子医道高深,如今许愿要在这一路之上为百姓人家义诊行善,所以,这村里若有病人都可前来,我们免费看诊开方。”
彭大娘恍然点头道:“公子有如此善愿,实是天大的功德,这疑难杂症我们村里还真有一个,不过……”
她悄觑了一眼柳轻,见他年纪轻轻,有些踌躇地道:“十里八乡的郎中都看过一遍了,全说不中用……”
江染霞眼睛一亮道:“什么症候如此棘手?那更该让我家公子瞧瞧了!”
彭大娘叹道:“说来也是巧,这病人正是我夫家的姐姐,几个月前和姐夫吵架大哭了一场,不知怎么就突然哑了,这好几个月下来各种正方偏方吃了也有一箩筐,就是不见好,这不,才刚我丈夫带着儿子去那边探望她。”
江染霞扭头向柳轻悄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柳轻早在彭大娘描述病情之时便已凝神细听,此刻见她相望,不着声色地点了点头。
江染霞回过去笑道:“这可就是天赐的医缘了!大娘何妨带我们去看看?说不定我们公子就把她医好了。”
彭大娘虽有些将信将疑,但估摸想着反正也不要钱,不如死马当做活马医,遂笑道:“既然这样,离着倒不远,那就有劳公子走一趟了!”
她说着,已是离座施礼。
柳轻忙起身还礼。
彭大娘未多做客套,也不掩院门,便向前面引路。
二人跟在其后往村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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