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本就不大,少时便到了另一户人家院前,这里家家户户皆是敞门开院,所以站在院门口就能瞧见堂屋里的人。
彭大娘一边抬步进院一边唤道:“当家的,村里来了郎中,听说姐姐的病特意过来看看。”
堂屋里走出两个汉子,皆是四十上下的年纪,彭大娘将柳轻许愿义诊之事说了,又引他们相见。
一个是彭大娘的丈夫孙贵,另一个是姐夫陈双虎,问起柳轻名姓,江染霞忙笑道:“我家公子姓云,此番一路义诊只为行善结缘,不为扬名,各位就唤他云公子吧。”
几人见礼寒暄,那两个汉子见这“云公子”年轻腼腆,也未免狐疑,只是,既然不要诊金,人家又已上门来,便抱着权且一试的心思。
乡户人家并没有多少避忌规矩,一时彭大娘进去将孙大娘搀着出来,柳轻抽出一方丝帕,搭在那村妇手腕上诊过双脉,又看了看舌苔,含笑柔声问道:“敢问大娘,尝试发声时喉咙可有不适?”
孙大娘摇了摇头。
柳轻耐心地道:“我问大娘话,大娘要尝试努力开口发声回答,我听得声音方知病灶根源。”
孙大娘点点头,张口努力地说出几个字,看口型应是“喉咙并无不适”,可喉间只发出轻微的“嗬嗬”无法出声。
柳轻点了点头,沉吟道:“此乃心经气血逆乱所致,心主神明而开窍于舌,暴怒失音乃由气机紊乱影响心君统帅之故。”
陈双虎忙道:“倒是有两位郎中也这般说心经气血什么的,可开的方子一样不见效!”
柳轻蹙眉略作思忖,展颜道:“是了,此症来势颇急,若单靠汤剂,恐见效过慢,我用银针刺穴,看看是否能替她调理心经气血。”
言罢,他扶那孙大娘的双臂在桌上放好,自怀中取出针囊,拔出两支银针,温声道:“可能会有些酸疼,大娘要权且忍耐一下。”
孙大娘未及点头,但见银芒一闪,两支银针已没入一双前臂,柳轻双手各持一支针尾,一面轻轻捻转,一面细察她的神色,和声问道:“疼吗?”
孙大娘有些紧张地盯着深刺入肉的细细银针,摇头无声地回了两个字,看口型应是“不疼”。
柳轻转捻片刻,倏然毫无预兆地拔起银针,只听孙大娘一声哀嚎道:“哎唷,疼!”
她一个人喊痛,周围看着的陈双虎等一干人却是欣喜万分地惊呼道:“好了!”
那孙大娘犹自恼怒地高声斥道:“你这人怎么重手重脚的!”
陈双虎已满脸不可思议地上前扶着妻子问道:“家里的,你可好了?”
孙大娘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竟已能发言出声,立时又惊又臊地看向柳轻。
柳轻对她方才的怒斥倒是丝毫没放在心上,只是收好针囊含笑缓缓地道:“大娘气机虽通,但情致抑郁化火,乃至心火过旺,饮食上要少吃些油腻温辛之物,稳定心绪,多看开些,方是养身之道,四季之中夏季应心,更该多吃些莲子羹绿豆汤这些解暑清凉之物。”
陈双虎、彭贵、彭大娘等人连称神医纷纷拜谢,那陈大娘更是泪水涟涟地跪下叩头。
柳轻忙起身相扶,笑道:“大娘此症能愈也非我一针之功,先时吃的那些药也是有助的。”
众人连道过谦,又絮絮了些“活菩萨”之类的感恩之辞。
柳轻见已无事,起身欲辞,陈双虎两口子哪里肯放他走?强留着必定要吃了晚饭,百般推辞不得,二人只好答应留下。
一时彭大娘妯娌两个去厨房忙碌,陈双虎、孙贵在堂屋奉茶相陪,这两人都是乡野村夫,跟柳轻自然聊不到一起,全是江染霞逗着他们说些村俚掌故,倒也令柳轻听得津津有味。
过了一晌,只闻门口笑语宴宴,并肩走进来一对小儿女:男的十六七岁黑黑壮壮,肩头背着一个装满菜蔬的背篓,女的不过豆蔻年华,脸蛋红扑扑的,别有几分俏丽可爱,两个人眉目间尽是毫不掩饰的亲昵之态。
那女孩子见到堂中有陌生人坐着,遂不入内,只站在院里叫了声:“爹,我们回来了。”拽了拽一旁愣愣的男孩,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同向厨房去了。
日近黄昏,摆桌吃饭。
热腾腾的饭菜上桌,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也荤素丰盛,看得出主人诚挚待客之心。
一桌人团团围坐甚为热闹,柳轻性子沉静寡言,只是默然举箸,江染霞活泼开朗极有亲和力,三言两语便与那女孩儿聊得投契,两个人咭咭咯咯谈笑风生。
那女孩儿是陈双虎的二女儿,名唤朵儿,还有个姐姐唤作花儿,前年嫁去邻村了,同她一起的那个黑黑壮壮的小子叫孙大宝,是孙贵的儿子。
柳轻瞧着这一对小儿女亲亲热热的甜蜜模样,那眉目之间分明已是情意昭然,心头不由升起一丝羡慕,略带幽怨地悄觑一眼身边犹自没心没肺地谈笑着的丫头——真不知这傻丫头何时能够开窍。
一晌饭罢,孙、陈两家抢着留宿柳轻和江染霞,终究陈家占了主场,且有大女儿空下的现成屋子,比孙家便宜许多,故而便讲定就近宿下。
孙大娘张罗着将女儿赶去舅舅家住,好把她的屋子腾给江染霞,江染霞忙摆手道:“不必如此麻烦,就在大姐姐房里搭个地铺便好,我从小服侍公子,不讲究这些的。”
柳轻也不放心她另住别屋,况且,一路行来两个人不仅每常同室就寝,便是同榻而眠也曾有过,男女礼法早越了个干净,也不差这一夕了。
众人虽有些纳罕,但只道大户人家的丫鬟便是如此,遂信以为真,分头安顿。
花儿的闺房不大,因为时常回娘家小住,打扫得倒极干净。
孙大娘脾气虽爆,却是个热心肠,重又收拾了一番,全换上簇新的被褥,又在床头附近的地上铺了席子,搭出一个舒服的地铺给江染霞。
安顿妥当,她又说了些安心住下不必急着走的客气话,方才出屋去了。
候着她出去,江染霞蹿到门边落了闩,转身眉开眼笑地跑回来道:“公子你太厉害了!怎么一针就把她治好了?!”
柳轻迎着她眸中满满的惊喜崇拜,心头不禁悄然生出些得意,口中却含笑道:“她不过因气机紊乱而失音,与被人点了哑穴是差不多道理,我刺她内关穴助心经气血归位,气机一畅自然就好了。”
江染霞一拍脑袋道:“对哦!公子在船上的时候,点了我一下,我两只手就不听使唤了,昨天在江州点了那个柴公子一下,他浑身都动弹不得了,这便是点穴吗?”
柳轻点头笑道:“不错,点穴就是利用内力刺激穴位扰乱人体气机达到制约人的目的,解穴就是使阻塞的气血归位,以恢复行动。”
江染霞两眼放光,满是期待地道:“公子教我点穴吧。”
柳轻一怔,随即转身走到地铺前坐下,低声道:“不行。”
“为什么呀?!”
江染霞跟到他身畔不满地追问道。
柳轻脸一红,道:“点穴之法素来男不传女,女不传男。”
江染霞坐到他身边奇道:“这又是什么古怪讲究?!”
知道这丫头是不问到底不肯罢休的性子,柳轻只得忍窘微微嗫嚅地道:“所有穴位皆在人身上,初学之时要手把手地认穴找穴,男女之间成何体统?”
江染霞这才明白,不觉也红了脸,干笑一声,不自然地岔开话题道:“天不早了,公子也累了,早些睡吧。”
言罢,她逃也似的跳起来跑去床边坐着。
这一夜,柳轻睡在地铺,江染霞睡在床上,两个人仿佛彼此有了默契般,并没有再互相谦让,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
村子本就不大,都是沾亲带故的,孙大娘的奇病一针而愈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大家都知道村里来了位俊美公子医术如神。
次日整整一天,来求医之人络绎不绝,大多是些头疼脑热的小病,柳轻也必认真诊脉开方,并嘱以饮食避忌。
还有些大姑娘小媳妇实是为了见这仪表非凡的“云公子”,故意寻些由头来把脉求诊,柳轻也不点破,仍是温文有礼地讲一些调养之道。
孙大娘也是古道热肠之人,向左邻右舍东拼西凑攒出笔墨纸砚来给柳轻用,又帮着端茶递水招呼来人,也跟着忙乎了一天,至晚方歇。
是夜,柳轻洗漱回房,见江染霞凑在灯下正细细缝着什么。
第一次见这丫头拿针线,他不禁笑道:“这烛灯之下用眼最耗目力,还是明日天亮再缝吧。”
江染霞一针一针极是用心地缝着,道:“不行,明天要用的!”
柳轻好奇地坐到近前问道:“缝什么这般着急?”
“给神医缝个脉枕呀!”
江染霞凝眸不移,浅笑嫣然地道:“我不会裁剪,特地候着陈大娘得空帮我剪的,若不抓紧缝好,明日如何得用?”
柳轻看向她的手中:不过是块普通的夏布,她却缝得针针细密,线脚均匀紧致。
他心头甜暖漫溢,一时说不出话来,便只痴痴地望着那双灵巧忙碌的小手儿。
江染霞的全副心神都在手中的针黹上,缝好了三面,填实棉絮,又密密地封了口子,拿在手上翻来翻去看了看,又捏了捏,满意地一笑,递给柳轻道:“公子权且将就用着,等到了城镇,咱们再买好的。”
柳轻小心接过,笑道:“这就很好,何必要再买一个?”
“夏布也未免太粗鄙了,怎和公子相配?再说……”
江染霞不好意思地道:“我这针线手艺,也上不得台盘。”
柳轻端详着手中小小的脉枕道:“这夏布结实耐用,透气吸汗,缝得也是紧密规整,哪里粗鄙了?”
他含笑数落道:“什么配不配的?佛曰:众生平等,你这修佛之人,贵贱之心何时能消?”
江染霞扑哧一笑,难得地没有回嘴,柔声道:“公子累了一天,早点歇了吧。”
柳轻他们落脚的这个村子叫老树村,离得最近的是牛洼村,步行也就两个多时辰,因两村间多有通婚,故而消息传得快。
第三日,本村倒是没什么人来看病了,可消息已经传到了牛洼村,一大早就拉拉杂杂到了好几拨来求医问药的,
牛洼村比老树村大得多,人口也翻了几倍,故而病人也多了很多,柳轻皆一一悉心诊治,几致茶饭无暇。
最后还是江染霞和孙大娘硬掩了堂屋的门不放人进来,他才匆匆浣手吃饭。
刚吃了一半,便听外面一阵吵嚷,紧接着有人重重叩门,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外哭喊道:“公子救命,救救我全家老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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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本章病例改编自高格非先生分享的医书,由于是拍照分享,所以无法得知源自哪本书,未能注明出处,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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