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酥,青阶如镜。
江州柴府门前虽已不复昔年冠盖云集的傲人风光,但庄严气派丝毫不落:朱门高墙,砖青瓦亮,纵无守卫,寻常百姓也不敢轻易靠近。
马蹄清脆,车声辚辚。
一辆马车停在宏伟的大门前,赶车的伶俐小厮翻身跃下,跑去叩响边上的角门。
须臾,已有一个衣着鲜亮的家丁前来应门。
“我家公子依约前来拜见柴公子。”
那小厮言罢,恭恭敬敬地呈上拜帖。
“依约……”
应门的家丁有些狐疑地瞅了他一眼,终究还是客客气气地道:“请容我向内通禀。”言罢,便掩门而去。
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拨开车帘,一个白衣男子弯身下车,头上的雨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他缓缓走到那小厮身后。
那小厮一回头,赫然是女扮男装的江染霞,见白衣男子已走到近前,她忙小声道:“外面下雨呢,公子在车里等着就好。”
雨笠之下的人扬唇一笑,柔声道:“我陪霞儿一起等。”
正是价值三十万金的柳轻。
二人默立半晌,仍不见人来。
江染霞不禁悄声疑道:“公子,这么半天还不出来,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柳轻低声道:“柴府院大宅深,规矩也多,消息通传进去自然需要些时间,你且忍耐些。”
江染霞点了点头,不吱声了。
又过得半晌,听到里面脚步急促而来,角门一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迎上来揖道:“哎呀呀,公子真是稀客,怠慢至极,切勿见责,快快里面请!”
柳轻认得这是柴耀廷院中的管事,含笑点首道:“有劳了。”
二人跟着那管事向里走,先时那个家丁机警地探头瞧了瞧柴府周遭,见无异样,方才关上门。
王府果然非等闲之地,气势恢宏格局不凡,二人随着那管事穿廊过门,只见各处仆役人等皆是敛声屏气规行矩步井然有序。
那管事引二人至一个跨院前,柳轻认得此处正是柴耀廷的书房,但见一人锦袍翩翩快步从里面出来,朗声笑道:“听云兄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好出来迎迎,免得父亲又数落我不知礼数怠慢贵客。”
柳轻摘下斗笠递给一旁的仆役,揖手笑道:“显成兄客气了,在下未请自来冒昧叨扰,还请兄台切勿见怪才好,岂敢劳驾相迎?”
二人各自见过一礼,柴耀廷亲热地上前揽臂将他往院里让。
柳轻一面口中寒暄,一面悄然回眸示意江染霞跟上。
几人进院,入得书房,分宾主落座。
柴耀廷一心只在柳轻身上,并未注意江染霞,只道是个寻常小厮,由她侍立在旁。
一时,仆从上前奉茶,柴耀廷又是殷勤相让,宾主再客套了一番,他方才笑道:“我说怎么今天枝头喜鹊乱叫,原来是三十万金要进我柴府大门。”
柳轻原在揣测他是否知情,不料他已先行出言点破,微窘一笑道:“如今我满身麻烦,论理原不该登门打扰,只是确有万难之事无计可施,故而造次前来相求,还望显成兄见谅。”
言罢,他起身深揖及地。
柴耀廷忙跳起来扶道:“这是怎么说呢!今时今日听云兄能来我们柴府,就是看得起我们柴家!”
他一脸诚恳地道:“你就放宽心在这里住下,我倒要看看谁敢进来拿人!”
柳轻有些感动地笑道:“显成兄一片高义,在下心领了,柳轻虽不才,岂敢搅扰柴府清静,在下此来,是想烦托显成兄替在下护送她去苏州。”
言罢,他转眸望向江染霞,柴耀廷微微一怔,也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
江染霞见二人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抿了抿唇,只得不甘不愿地向前挪了一步,垂首不语。
柴耀廷上下打量了一番,略带不解地看向柳轻问道:“这位……姑娘,是听云兄的什么人?”
柳轻微微一滞:是啊,她是自己的什么人呢?
他随即笑道:“她是……无星的朋友,无星临时有事要办,托我送她去苏州,我如今这般……”
他微微失落地垂眸道:“恐怕不宜再办此事,所以只能转托显成兄代劳了。”
是啊,她终究不是他的什么人,他只是无耻地将她占据在身边,现在,也到了该还的时候。
江染霞低着头,双手在身前狠狠地纠握着,一声不吭。
柴耀廷悄觑了一眼柳轻的神色,又看了看江染霞,轻笑一声道:“原来如此,听云兄放心,人,我一定亲自替你送到,你呢,也安安心心留下来别走了,岂非两全其美?”
柳轻再揖道:“显成兄肯如此仗义施援在下已是感激不尽,相助之恩柳轻定当厚报!”
柴耀廷拦道:“什么恩不恩的?你替我祖母医好了眼疾,我替你跑趟苏州送个人,这叫有来有往,你我两家祖辈便交好,又不是外人,何必多这些虚礼?”
柳轻感激一笑,道:“我身上担着事,不便在此久留,就不一一去拜见王爷、王妃和令尊令堂了,还请显成兄替我告个罪,待我事了,必定亲自登门负荆请罪。”
柴耀廷抓着他的胳膊道:“吃了饭再走,让我也尽尽地主之谊。”
柳轻缓缓挣脱他的手道:“心领了,我在此多留于柴府无益,还是就此告辞吧。”
柴耀廷犹豫了一下,问道:“那要送这位姑娘去苏州何处?”
柳轻转眸瞧向正眼巴巴无语怅望的丫头,收回目光勉强一笑道:“等到了苏州,她自己会说的。”
柴耀廷还在沉吟,柳轻已经又深揖一礼,道:“劳烦显成兄费心,在下就先行告辞了。”
柴耀廷只得提步相送,又絮絮说了些挽留的话,江染霞在一旁沉默地跟着,二人直送到书房门口方才止步。
柳轻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丫头一眼,加快脚步下了台阶向院门走去。
“公子!”
身后传来江染霞的颤声轻唤。
柳轻的身形一停,只觉心如刀绞,腿若灌铅,半晌,终究忍住了回身的冲动——他只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舍不得走开。
双手在袖中狠狠握拳,柳轻提起沉重的腿再度迈步……
“柳轻。”
柴耀廷的语声在他身后冰冷响起。
柳轻微微一怔:连名带姓这般直呼极为不敬,已与宣战无异。
他心中一凛,缓缓转身,目触书房门口的一幕不由震惊失色:柴耀廷一手扣住江染霞的脉门,另一只手里明晃晃的匕首已抵在她的咽喉。
几乎是与此同时,柳轻已听到近百人的气息迅速逼近——王府之内本就仆从甚多,气息繁杂,加之他心中感伤离别,又要与柴耀廷寒暄言谈,故而竟直到此刻才察觉异样!
虽然心惊,但柳轻很快镇定下来,他目注柴耀廷平静地道:“显成兄这是何意?”
柴耀廷毫不回避地迎着他的目光,语声冷冽地道:“我说了,你医好我祖母的眼疾,我帮你送她去苏州,有来有往,咱们各不相欠,但你今日既然走进我柴府,就请你再帮我一个忙。”
说话间,已有大队家兵手持□□冲入院中、占据墙顶,百余支利刃森然攒指院中的柳轻。
他环顾了一眼周遭的箭弩,心头已是明彻,满是嘲讽地摇头笑道:“你柴家不说富可敌国,也是金砖玉瓦奇珍充栋,你还缺这三十万金么?”
柴耀廷冷冷一笑道:“钱这东西,只有人恨少,哪有人嫌多?况且,我需要这三十万金!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咱们两家也算是世交,与其你被别人杀死,不如将头颅交与我,我拿了赏金,自会还你锦曦岛一个全尸,总好过你死在别人手下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
柳轻讥诮道:“快别提‘世交’二字!免得污了两位祖辈一世的情分。”
柴耀廷也不生气,暧昧一笑道:“好啊,那就看在这位姑娘的分上,我是送她去苏州,还是送她去地府,你定!”
他显然已看出柳轻对江染霞的情分非同一般,故而出手以之相胁。
柳轻寒声道:“你要我如何?”
柴耀廷淡淡地道:“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原想留你住下从长计议,但你既然执意要走,我也只能赌一赌,赌这位姑娘在你心里的分量:今天你们两个只有一人能活,你若自我了断,我换得赏金后一定设法取回你的人头,将你全尸送回锦曦岛,让你入土为安,也会送这位姑娘安全抵达苏州,了你心愿。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死,大不了我杀了她,再被你杀了,大家一命换一命。”
他残忍一笑道:“决定权在你。”
柳轻深深地望了一眼匕首寒光映亮的伊人脸庞,江染霞满是焦急地盯着他,粉唇轻翕无声地吐出两个字:不要。
“姑娘,不该说的话可千万别乱说!”
柴耀廷冷冷地小声威胁道:“我这把匕首可是很锋利的,万一不小心没割到喉咙却划破了脸蛋,你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江染霞脉门被制,身子酥软无力挣扎不得,满腔愤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孤零零站在院中央的人。
柳轻探手在腰间缓缓拔出盈虹剑,银芒流转,夺目惊心。
柴耀廷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阵紧绷。
柳轻持剑在手,抬眸一笑,哂然道:“三十万金,你就这样贱卖了两家祖孙三代的情分!”
他翻腕将剑架在自己颈上,鄙夷地道:“这钱拿得不烫手吗?”
柴耀廷冷哼一声,却悄然避开了他的目光。
江染霞突然不顾一切地大声哭喊道:“公子尚在人世,他犹且以我性命为胁,公子若不在了,他岂会顾我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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