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染霞忽然跪到地上,柳轻不由一怔,听得这番话知是被误会了,忙转身,她竟已伏叩于地。
揪心一痛,他俯身扶道:“霞儿误会了!我没有生气。”
江染霞顺着他的搀扶直身,却并不站起来,仍跪着道:“公子生气也是应该,明明已经反复提醒我那是骗局,我却还是不听话,明明是我任性犯傻,却害得公子这般受罪……”
她语声一颤,眸中已有泪光,垂首恨声道:“我就是这天煞孤星的命,谁对我好我便会害谁……”
柳轻蹙眉斥道:“不许胡说!”
他握着江染霞的双肩放缓语声道:“傻丫头,天煞孤星的命格千年未必能得一个,你哪有这种福分?那些算命的惯爱用这些说嘴骗钱,你素来是个明白人,怎么也信这些鬼话?”
江染霞噙泪道:“我原也是不信的,可是我和公子在一起,总是连累公子受伤受苦……”
“傻话!”
柳轻怜爱地拦道:“是我学艺不精心志不坚方要受些挫折,这原是增益自身的好事,何谈连累?”
他轻叹一声道:“若非说连累,那也是我因红雪莲之事连累霞儿,否则,你此刻应在峨嵋奉香礼佛,怎会如此颠簸受苦?”
“嗳呀!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公子别总挂在嘴边。”
江染霞有些局促地道。
柳轻佯嗔道:“我倒没放在心上,是你一不如意便要胡吣,你既起头,我自然要把来龙去脉分说清楚,免得你后悔起来都不知道该悔哪一桩。”
“我不后悔!”
江染霞眸色认真地道:“若此刻时光倒转再回映月楼,我还要把红雪莲交给公子!”
柳轻只觉眼眶一热:
丫头,可是我后悔!
若能够时光倒转再回初见那一刻,我一定把你紧紧搂在怀中再不放手!让所有人知道我柳轻此生此世唯你而已!
你若愿嫁,我便与你红烛花轿。
你若不嫁,我便伴你青灯古佛。
柳轻语声微哑地扶道:“快起来吧。”
江染霞仍不肯起身,觑着他的神色道:“公子真的不恼我了?”
这般陪着小心的神情,令人怎不生怜生爱?
柳轻无奈地道:“我何曾恼过你?”
“那公子半天不理我,连坐都不要和我坐在一起。”
江染霞有些幽怨地撅嘴道。
如此娇态,就是石心铁肠也要融化,柳轻这一路的愧悔自责便被心头涌起的甜蜜温暖溶解得无影无踪。
“我不过累了,在车里小睡一会,就把你多心成这样?”
他佯怒道:“再要撒泼不起来,我可真恼了!”
江染霞岂看不出他眸中的笑意,这才欢然起身,笑道:“公子既不恼,那我有句话要问公子。”
柳轻一窘,板起脸来道:“我恼了!你接着跪吧。”
江染霞拖长了声音拽着他的袖子撒娇道:“嗳呀,公子——”
“不许问!”
柳轻说着,蹙眉伸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江染霞抿了抿唇,只得悻悻地咽下嘴边的话。
瞧着那一脸不满的人儿,柳轻转移话题道:“饿不饿?坐下吃些东西吧。”
二人各自心结得解,又都有了食欲,遂并肩而坐饱餐一顿。
肚子虽然吃饱了,但江染霞并没有往日那般心满意足的样子,一双小手儿捧着脸颊,望天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公子要把我送去别人那里,又不许我问那人是谁,难不成是银子不够使了,要把我卖了换盘缠么?”
柳轻闻言不由失笑:原来她想问的是这个——他本以为江染霞是要问自己因何会有先时神迷意乱的种种异举,那些事情他自然难以启齿,故而不许她问出口,谁知这丫头心思早转到别的上面去了。
他趁势圆过话去道:“三餐有时,吃饱喝足自然许你问。”
“哦?”
江染霞凑过来邪邪一笑道:“那我换个别的问题,公子可许我问?”
柳轻不由心一虚,沉下脸道:“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许问!”
这丫头的好奇心一点都不比曲晨少,鬼心思更是多了一大堆,说不定已瞧出什么破绽,若不及时表明态度,只怕她拐弯抹角仍要去探究自己在回避着什么。
江染霞吐了吐舌头道:“那公子要将我托付给谁呢?”
“江州柴府。”
柳轻回答得很干脆。
寻常百姓,就是再如何富有,造怎样的广厦绮园,家里也不配称“府”,只有这世间一等一的王公之家方可称“府”。
所以,只要说江州柴府,那就只能是一户人家——江右王,柴文展的府邸。
柴文展,是本朝开国以来极少数的异姓王爷之一,因其于先武帝刘羽有拥立之功,又纵横沙场战功赫赫,被武帝视为股肱心腹,铁诏赐府永不收回,只要柴家香火不断,便可永食朝廷禄饷。
江右王薨逝,嫡长子柴启敬承袭王位,但因柴启敬未入朝堂效力,故而撤了封号和封地,只有一个闲散的王衔,每年仍按郡王例受朝廷俸禄。
这位柴王爷一身家传武艺,不爱朝堂却爱江湖,成日除了斗鸡走马便是结交江湖义士,家道殷实又急公好义,江州柴府倒是在江湖上颇具侠名。
如今柴启敬也是年近古稀之寿,已不大管外面的事,一应事务皆由其子柴昀打理,江湖人称之为“小柴王爷”。
说起来柴家也是一脉单传的命:柴文展仅得独子柴启敬,柴启敬也唯有独子柴昀,而柴昀膝下也仅有一子柴耀廷。
柴耀廷年纪不过二十几许,也是玉树临风人品不凡,自小拜在华山派第一高手封超门下,武学造诣已是远胜柴家前几代人,加之江州柴府的财力名望,江湖中人都尊称一声“江州公子”,虽不算名满江湖,但在江右一带的声名却不输柳轻。
江染霞笑道:“这我可知道!江州柴府可是这江南一等一的富贵闲人。”
柳轻笑道:“可不是?既有钱,又有闲,这‘江州公子’又是华山第一高手封超的得意门生,武功自不必说,在江南一带更是威名赫赫,由他护送霞儿回苏州,再合适不过。”
柳轻明白她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么一句,未知其意,便成心把理由都拦在前头,省得这丫头又耍什么鬼心眼。
江染霞眸光闪闪地支颌道:“我听说江州柴府架子大得很,连皇上都使唤不动他们,公子怎么就有能耐差遣他们做事?”
知道这丫头憋着找茬,柳轻也不点破,耐心地解释道:“我爷爷年轻时与老柴王爷有些交情,前两年我为老王妃医治眼疾,在柴府盘桓了一月有余,与这柴公子也算相谈甚欢,老王妃眼疾痊愈,他家大小也算欠我一点人情。”
他笑了笑道:“我想来想去,如今离我们最近、最可托付的也唯有柴府了。”
时间、财力、名望、武功、理由,皆是无可挑剔,江染霞转了转眼珠,显然没抓出什么纰漏,水眸一黯,小声道:“我走了,公子怎么办?”
心知这丫头是不舍分离,柳轻又何尝舍得离她而去?
一想到明日的分别,他也是无限惆怅,但却不敢流露出一丝心软——若被这丫头看出他的犹豫,就势生出些花样来,他只怕自己会抵挡不住她的柔婉哀求,但又实在是没把握面对那些未知的追杀护她周全。
柳轻勉强硬起心肠笑了笑道:“我吗?自然是快快逃回岛上,难道还等着送人发财的机会么?”
江染霞默不作声。
柳轻也怅然无言。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并肩而坐,各自心思辗转。
不知过了多久,小小的火堆枯枝燃尽,渐弱渐熄。
终于,最后一点火苗也消逝在黑暗之中。
今夜浓云密布,不见明月,树林上方枝叶繁茂,两个人就如此坐在这分外幽暗的阴影下。
柳轻忽然觉得肩头一沉——江染霞的头轻轻靠到他的肩臂上。
他的心突地一跳,有一种想揽她入怀的冲动——就在这离别前夜,在这谁也看不到的黢黑之中,把她搂在怀里倾诉满心的不舍。
可以吗?
心头自问千遍,身子却纹丝未动。
“明日一别,再会何期?”
江染霞的语声在黑暗中幽幽响起。
再会何期?
柳轻心一疼,勉强笑道:“很快的,待我了结此事就来苏州寻霞儿,说好的请我吃鱼,哪能让你赖掉?”
江染霞似乎也笑了笑,道:“那公子可不能来得太晚,我记性不好,时间长了我可就忘了。”
柳轻无声地一勾唇,问道:“我来苏州到哪里找霞儿呢?”
江染霞没有马上回答,隔了片刻才轻轻地道:“观塘街庆和坊江家。”
她顿了顿接着道:“不过,我父亲刻板严厉,公子若直接寻上门来,只怕非但不能得见,他反要责罚训斥于我。”
“那要如何相见才不会连累霞儿受罚?”
柳轻柔声问道。
江染霞沉默了一会,道:“隔着两条街,永勤坊边上有个纸伞店,公子定做一把蓝色的伞,上面画一个满月,让他们挂在门口,我看见这伞,就知道公子来了。”
“然后呢?”柳轻低声问。
江染霞接着道:“纸伞店往东的街角上有一座大茶楼叫闲雅居,公子下午时分到茶楼去喝茶,我看到月亮伞,下午就去茶楼找公子,这样我们就能见面了。”
柳轻幽幽地道:“万一霞儿没看到那把伞呢?”
“不会的,”江染霞忙道:“我每天下午都去看。”
柳轻没有说话,其实他想问的是:如果那把伞永远都没有出现呢?
但他终究不忍再问。
安静了很久,江染霞忽然如梦呓般小声道:“我会每天去看,每天,每天,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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