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

    柳轻蹙了蹙眉。

    疼痛。

    右臂上钻心的疼痛,令他的意识瞬间回到身体里。

    很疼!

    为什么那么疼?

    他缓缓睁开双眼——土地,白骨,映入眼帘。

    记忆逐渐回到脑海:幻阵、登仙伞、匕首,霞儿……

    霞儿!

    柳轻一个激灵,忍着手臂的疼痛撑起身来四顾。

    幸好,江染霞就躺在他身边,容色安详,犹在梦中。

    心一定,他这才垂眸找寻手臂疼痛的来源——右臂上的一根银针被撞得深刺入骨,幸好没有断,他忍痛将双臂双腿上的银针一一拔出收回针囊。

    身畔的人儿睡靥甜美,是在做什么好梦么?

    柳轻目光一转,瞧见江染霞手臂上绑着的布带,不觉心头怦然一跳——这是她的腰带,在映月楼下她用来绑着冰魄寒晶匣背在身上,下楼来便一起塞给了他,当时自己并未在意,之后被曲晨解下来顺手丢在马车上,后来归州登船之前他无意中在马车里发现,便鬼使神差地收入袖中带在身边。

    柳轻悄悄将灰布带解下来卷好收回怀中,心中未免有些忐忑:昨日情急之下不及细想顺手抽出来用,未知这丫头是否看出端倪?

    他的心头微窘而甜——既怕她知,又盼她知。

    出神了半晌,柳轻方才小心将江染霞扶起来,运指解了穴道。

    那丫头却没醒。

    “霞儿?”他柔声轻唤道。

    她没动!

    “霞儿!”

    柳轻不觉提高了声音,心也开始紧缩起来,一只手已探向她的脉门。

    素眉蓦地一蹙,江染霞突然没好气地翻了下身,径直拱入他怀中。

    柳轻这才宽心,无奈地笑睇着怀里的人儿。

    “霞儿,起来了。”

    他摇着那丫头的肩柔声道。

    又唤了两声,江染霞方才不甘不愿地将小脸儿从他怀中挪出来,睁开惺忪的水眸,片刻恍惚之后,眸中方才恢复了灵动,她忙坐起身,双颊飞红地道:“我……我怎么睡着了?”

    难得的娇羞令人倍生怜爱,柳轻含笑解释道:“你中惊魂草的幻象太深,我点了你的睡穴,免得你受太多惊吓。”

    “哦。”

    江染霞木木地点了点头,问道:“那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柳轻一怔,不觉红了脸,又不好相瞒,遂垂眸低声道:“我……我抱你过来的。”

    江染霞也是刚睡醒,脑子没反应过来才随口问的这句,一时间两人垂首各自尴尬。

    过了半晌,她才干笑了一声,傻傻地道:“有劳公子了。”

    柳轻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只得不自然地扯开话题道:“此处已是阵心,暂时不会有那些东西了。”

    江染霞游目四看,忽然笑着指道:“公子,你看那里还有菜地!”

    柳轻这才抬眼观察四周:只见青雾笼罩的灌木如围墙般圈住一块开阔之地,他们坐着的荒土之外数步便是茵茵碧草,其中散散分布着几畦菜地,再往远处,一棵参天大树之旁有一间房屋。

    “呀!那边有房子!”

    江染霞也发现了,笑道:“公子,咱们过去看看,没准这布阵之人就住在那里。”

    布阵之人……

    柳轻又想起昨夜那个女子——她竟然没有杀他,或许并无恶意,若她肯放他们出去,倒比自己摸索要稳妥得多。

    踌躇了一下,他终于点头道:“好,咱们过去看看,”未等江染霞欢呼,他又拦道:“到了那里霞儿不可轻举妄动!”

    “哦!”

    江染霞乖巧地点了点头。

    起身之时,柳轻只觉右臂一阵酸痛,不觉微一蹙眉,知是伤了经络。

    江染霞已关切地过来扶住他问道;“公子,你不舒服啊?”

    柳轻回以一笑,道:“没事,咱们走吧。”

    江染霞没有再追问,只是小心翼翼地陪在他身旁悄悄地上下打量着。

    知道这丫头在偷摸察看他到底哪里不适,柳轻心中甜暖,也不点穿,悄然掩饰着右臂的疼痛,故作自如地向前而去。

    江染霞观察了一晌也没看出端倪,便放了心,抬头看看东方渐炽的日头道:“这里还真是宁静祥和,谁想得到周围竟是如此凶险?”

    柳轻低声道:“此处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咱们不可大意。”

    江染霞悄笑道:“公子,你说咱们一会突然出现在那个布阵人面前,他会不会吓一大跳?”

    瞧着那一脸淘气的丫头,柳轻无奈地摇头道:“咱们在人家地面上躺了一晚上,人家岂会不知?没有杀咱们已是万幸了。”

    江染霞忽然奇道:“对哦,咱们怎么会在那里躺了一晚上?”

    柳轻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道:“路走到后面,两边种了些毒蘑菇,散发的气味会令人晕眩麻痹,我勉强走出树丛,还是昏倒了,醒来时天就亮了。”

    “哦……”江染霞点头思忖。

    柳轻不想她知道太多昨夜的凶险和艰难,打岔道:“你看,那边树下有人。”

    阵心虽然开阔,但面积却不并不很大,所以只走了一会就已接近房屋。

    无墙无篱,简单的一间木屋孑然孤立,屋旁一棵巨大的榕树绿阴如盖,树下摆着一几一凳,一个浅淡的粉紫色身影翩然而坐。

    江染霞也看到了那人,压低声音笑道:“公子,咱们过去看看?”

    柳轻伸指在唇畔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那丫头点了点头,抿起唇来不发声,乖乖跟在他身后。

    二人飞步来至树前,只见那紫衣女子额发如雪,两鬓染霜,一手执算筹,另一手正拿过一块丝帕捂唇轻咳。

    柳轻垂眸看见她裙摆下露出的粉紫鞋尖,正是昨夜所见,遂恭敬作一深揖,朗声道:“晚辈冒昧叨扰实非得已,多承老前辈海涵。”

    那女子嗽声方定,拿开帕子瞥了一眼,折起来丢在一旁,头也不抬地接着目注桌上的算筹,轻叹一声道:“老前辈?我已经这么老了吗?”

    她语声柔婉音色动听,却有着无限凄凉落寞,正是昨夜的那个声音。

    她原是低首掩唇,丝帕遮住了容颜,拿开帕子的一瞬,柳轻只觉眼前一亮:这女子螓首凝脂、轻眉曼目、粉唇如樱,既有菊之素淡,又兼梅之清雅,竟是一位绝世美女!

    饶是柳轻见过佳丽无数,五官可与之一较的尚有,但气度能相并论者几无一二。

    他瞬时间也觉得自己这声“老前辈”唤得唐突,正微窘地思忖如何转圜,只听得江染霞一声惊叹道:“神仙姐姐,你好美啊!”

    柳轻转目看去,见她一双水眸痴痴地望着那女子,满是艳羡之色,全无半点恭维做作之态,竟是实实发自真心的赞叹。

    他不由暗地苦笑了一下:这丫头!怕不是男身错投了女胎?当初见了聂忻娘就是两眼发直,如今这模样简直活脱便似个裙下之臣!

    好听的话自然人人喜欢,况且又是这般真诚无伪之辞。

    那女子抬睫瞟了江染霞一眼,转眸笑睇着一旁的柳轻意有所指地道:“倒真是一张讨人喜欢的巧嘴。”

    柳轻脸一热,只觉这女子一瞥之间目光明彻似能洞透人心般,知道自己的情意已被其看穿,生怕她出言点破,遂只避开目光沉默不语。

    江染霞只顾着贪看这绝世美人儿,但觉她一颦一笑一凝眸一抬首都是极美极美,不禁忘情地喃喃道:“世上竟有这般美丽的女子……”

    那女子虽然故作冷漠地又复垂首目注桌上的算筹,但唇角已不禁悄漾起一丝笑意,淡淡地道:“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江染霞。”

    江染霞毫无戒备地答道。

    “染霞……”

    那女子的手停了停,幽幽一笑,道:“霞光易染,岁月难留,好名字。”言罢,又接着不紧不慢地摆弄着手中算筹。

    江染霞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好奇地问道:“神仙姐姐,你是在算术?”

    柳轻早就看出那女子手中不过是在复算密率而已,却听她不答反问道:“怎么,你也懂术数?”

    江染霞微臊地一笑道:“这个我可不懂,我只认识这是算筹。”

    她顿了顿,又微带自豪地道:“不过,公子是很懂术数的。”

    柳轻心头一紧:这丫头一时精似鬼,一时又傻傻的,此刻提这一句岂非正撞在对方的忌讳上?

    果然,那女子冷冷一笑道:“是啊,他若非‘很懂’,你们岂会进到这阵心之中?”

    江染霞并不知这阵心于布阵者而言是何等看重,只是想提个头让对方生惜才之心,也好套套近乎,开口求她放行,此刻听着话头方才明白了几分,暗自一吐舌头,知道问错了话,忙打岔道:“神仙姐姐,你在算什么呀?”

    那女子倒似并没有真恼,闻言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在算什么呀……”

    她黯然一笑,涩涩地道:“我在算余生啊。”

    江染霞听她说得凄凉,忍不住柔声问道:“神仙姐姐,这里就你一个人吗?”

    “原本就我一个,”那女子忽而抬眸向她诡秘一笑,道:“以后就有三个人啦。”言罢,又垂首看几上的算筹。

    江染霞的笑容一僵,随即道:“能和神仙姐姐相伴一处自然是极好的,只是……”

    她改作愁容可怜巴巴地道:“我昨天到现在一口水也没喝过,都快要渴死了,不知道神仙姐姐能不能赏我点水喝?”

    那女子微哂地一笑道:“这棵树后有一口井,你自己提水上来喝便是。”

    “多谢神仙姐姐。”

    江染霞笑着福了一礼,抓起柳轻的衣袖便往树后跑。

    柳轻听那女子并无放他们出阵之意,已在悄然观察四周思索对策,猝不及防被一只小手儿拽住袖子,微微一怔,不由自主便跟着她的脚步而去。

    树后不远果然有一眼小井,井栏上放着一只吊桶和一只陶碗。

    江染霞放开柳轻,跑去打了一桶水上来,扬声笑道:“公子,这井水很清,你过来喝喝看。”边说边使眼色示意他靠拢。

    柳轻不知这丫头要捣什么鬼,遂走近前去,只听她笑道:“公子你把手伸出来,我先倒一些你洗洗手。”

    柳轻弯身将手伸到桶缘下,笑道:“好,你倒慢些,别溅湿了衣服。”

    江染霞果然缓缓倒水出来给他浣手,却趁机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公子身边可有带着蒙汗药之类的迷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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